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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不过比一位矿工多挣一点点工资。他的那批经理都是稀有人才,但他们的工资并不比当年父亲手下那批由矿工提拔上来的老笨蛋们高。他那位主要经理每年年薪一千二百英镑,可他至少为企业节约了五千英镑。这个体制现在太完备了,杰拉德几乎没用了。
这体制太完善了,不免有时令杰拉德产生一种奇怪的担心,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一连几年都沉迷地忙东忙西,他的作为似乎是无可挑剔的,他几乎象一位神仙了。
他现在是胜利了——终于胜利了。有时,当夜深人静,只有他一个人独处一隅时,他无所事事,会突然感到恐惧,不知自己怎么了。于是他走到镜子前,久久地凝视自己的脸和眼睛,想从中寻求答案。他害怕了,感到了致命的恐惧,可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看看自己的面孔,它仍是那样周正,脸色是健康的,依然如故,可总有那么点不真实,这是一幅面具。他不敢碰它,生怕一碰会碰出真相。他的眼睛仍旧那么蓝,目光仍旧那么锐利、坚定。可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生怕它们是虚伪的蓝色泡沫,说飞就飞,只留下一片虚无。他可以看到眼中的黑暗,似乎那眼眶中只有黑色的泡沫。他怕,怕有那么一天他会垮掉,只会在黑暗中毫无意义地絮语。
可他的意志还起作用,他还可以离开镜子去读书,去思考。他喜欢读一些有关原始人的书和人类学的书,也喜欢思辨哲学方面的书。他的头脑很活跃,可是它很象黑暗中漂浮着的泡沫儿,任何时候都会破碎,把他一人留在混乱之中。他决不要死,他知道。他会活下去,可是生活将不会有什么意义,神圣的理智会离他而去。他害怕了,变得漠然、衰败了。他连反抗恐惧的力气都没有。他似乎觉得他的感情中心枯竭了。他仍旧很平静,精打细算,身体也很健康,很洒脱地苦心经营着企业,即便当他微微恐惧地感到他神秘而理性正在危机中崩溃时,他仍然不改初衷。
可这是一场严峻的考验。他知道没有调和的余地。他很快会寻找某个方向去自我解脱。只有伯金可以消除他的恐惧,伯金以他奇特多变的性情打消了他的自负,伯金是忠诚的典范。可是杰拉德总要躲着伯金,就象躲避教堂的礼拜仪式一样,从那里逃到外面真实世界的生活和工作中去,在那儿,一切照常,依然如故,说什么都没有用。他无法阻止自己继续估量世上的工作和物质生活,这项工作变得愈来愈困难了,对他来说是沉重的负担,他感到自己本身似乎空空如也而身外的一切又颇具压迫感。
他在女人身上寻到了最满意的解脱。自从在某位绝望中的女士身上初试身手以后,他在这方面一直做得很从容,事过境迁也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可恶的是,如今很难让人对女人保持长久的兴趣。他对她们压根儿没兴趣了。一个米纳蒂就够了,不过她可是个特殊情况。即便如此她也无足轻重。不,在那种意义上来说,女人对他没什么用了。他感到,要想激起他的肉欲,他的精神一定要受到强烈刺激才行。
第十八章 兔子
戈珍深知,到肖特兰兹去是件至关紧要的事。她知道这等于接受了杰拉德·克里奇的爱。尽管她不喜欢这样,可她知道她应该继续下去。她痛苦地回忆起那一个耳光和吻,含糊其词地自己问自己,“归根结蒂,这算什么?一个吻是什么?一记耳光是什么意思?那不过是个偶然的现象,很快就消失了。我可以到肖特兰兹去一会儿,在离开这儿之前看看它是什么样子就行了。”她有一种无法满足好奇心,什么都想知道。
她也想知道温妮弗莱德到底是个什么样子。那天听到这孩子在汽船上的叫声,她就感到与她有了某种神秘的联系。
戈珍同她父亲在书房里谈着话,父亲就派人去叫女儿来。
不一会儿女儿就在法国女教师的陪伴下来了。
“温妮,这位是布朗温小姐,她将帮助你学绘画、塑造小动物。”父亲说。
孩子很有兴趣地看了戈珍一会儿,然后走上前来,扭着头把手伸了过来,显得很拘谨,十分镇定、冷漠。
“你好?”孩子头也不抬地说。
“你好。”戈珍说。
说完,温妮站在一边,戈珍与法国教师相会。
“今天天气很好。”法国女教师愉快地说。
“很好。”戈珍说。
温妮弗莱德在远处打量着这边。她似乎感到很有趣儿,但有点拿不准这位新来的人会是什么样的人。她见过不少生客,但没有几个是她真正了解的。这位法国女教师算不了什么,这孩子还可以跟她平静相处,承认她的小小权威,但对她不无轻蔑,尽管服从她,心里仍然很傲,拿她并不当一回事。
“温妮弗莱德,”父亲说,“布朗温小姐来咱家你不高兴吗?她用木头和泥雕塑的小动物和小鸟伦敦的人都称赞,他们还在报纸上写文章赞扬她呢。”
温妮弗莱德微微笑了。
“谁告诉你的,爸爸?”她问。
“谁告诉我的?赫麦妮告诉我的,卢伯特·伯金也说起过。”
“你认识他们?”温妮弗莱德有点挑战似地问戈珍。
“认识,”戈珍说。
温妮弗莱德有点松了口气。她本来就是把戈珍当作仆人看的,她们之间没什么友谊可讲。她很高兴,她有了这么多比她地位低下的人,她尽可以以良好的心情容忍她们。
戈珍很平静。她也没把这些事看得很重。一个新的场合对她来说是很新奇的,可温妮弗莱德这孩子却那么不讨人喜欢,那么损,她永远也不会合群。戈珍喜欢她,迷上了她。第一次会面就这么不光彩,这么尴尬地结束了,无论是温妮弗莱德还是她的女教师都不那么通情达理。
不久,她们就在一个虚幻的世界中相聚了。温妮弗莱德不怎么注意别人,除非他们象她一样顽皮并有点儿损。她只喜欢娱乐,她生活中严肃的“人”是她喜爱的小动物。对那些小动物她慷慨地施舍着自己的怜悯心,真有点好笑。对人间其它的事她感到不耐烦,无所谓。
她有一头小狮子狗,起名儿鲁鲁,她可喜欢鲁鲁了。
“咱们画画鲁鲁吧,”戈珍说,“看看我们能不能画出它的乖样儿,好吗?”
“亲爱的!”温妮弗莱德跑过去,有点忧郁地坐下,吻着鲁鲁凸出的额头说:“小亲亲,你让我们画你吗?让妈妈画张画儿吧,啊?”说完她高兴地扑哧一笑,转身对戈珍说:“哦,画吧!”
她们过去取来铅笔和纸准备画了。
“太漂亮了,”温妮弗莱德搂着小狗说,“妈妈为他画画儿时他安安静静地坐着。”小狗儿大大的眼睛中露出忧郁、无可奈何的神情。她热烈地吻着小狗说:“不知道我的画儿作出来是什么样,肯定不好看。”
她边画边吃吃地笑,不时大叫:
“啊,亲爱的,你太漂亮了!”
她笑着跑过去忏悔地抱住小狗,似乎她伤害了它。小狗黑丝绒般的脸上挂着岁月留下的无可奈何与烦恼的表情。温妮慢慢地画着,目光很专注地看着狗,头偏向一边,全神贯注地画着,她似乎是在画着什么咒符。她画完了,看看狗,再看看自己的画儿,然后突然松口气兴奋淘气地大叫:
“我的美人儿,为什么这么美?”
她拿着画纸走向小狗,把画儿放在它鼻子底下。小狗似乎懊恼屈辱地把头扭向一边,温妮竟冲动地吻它那黑丝绒般凸出的前额。
“好鲁鲁,小鲁鲁!看看这幅画儿,亲爱的,看看吧,这是妈妈画的呀。”她看看画,又吃吃地笑了起来。她又吻吻小狗,然后站起身庄重地走到戈珍面前把画儿交给她。
这是一张画有一头奇怪的小动物的荒诞画儿,很淘气又很有喜剧味儿,戈珍看着画儿脸上不由得浮上一丝笑意。温妮弗莱德在她身边吃吃笑道:
“不象它,对吗?它比画儿上的它要可爱得多。它太漂亮了,呣,鲁鲁,我可爱的达令。”说着她反奔过去拥抱那懊恼的小狗,它抬起一双不满、忧郁的眼睛看看她,任她去抱。然后她又跑回到图画边上,满意地笑道:
“不象它,是吗?”她问戈珍。
“象,很象。”戈珍说。
这孩子很珍惜这幅画儿,带着它,有点不好意思地向别人展示。
“看,”她说着把图画送到爸爸眼前。
“这不是鲁鲁吗?!”他叫着。他吃惊地看着图,听到身边女儿在笑。
戈珍第一次来肖特兰兹时杰拉德不在家。
他回来的那天早晨就寻找她。那天早晨阳光和煦,他留连在花园小径上,观赏着他离家后盛开的鲜花。他仍象原先一样整洁、健康,脸刮得很干净,淡黄色的头发仔细地梳向一边,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漂亮的上髭修剪得很整齐,眼睛里闪烁着温和但不可靠的光芒。他身着黑衣,衣服穿在他健壮的身体上很合体。他在花坛前徘徊,阳光下他显得有点孤单,似乎因为缺少什么而感到害怕。
戈珍快步走来,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园子中。她身着蓝衣和黄色的袜子,有点象年轻的警察。看到她,他吃了一惊。她的长袜总让他感到窘迫:浅黄色的袜子配黑鞋子,真是岂有此理。温妮弗莱德此时正在园子中同法国女教师牵着狗玩,见到戈珍就飞跑过去。这孩子身穿黑白相间的条状衣服,齐耳短发剪成了圆型。
“咱们画俾斯麦①吧,好吗?”她说着挽住戈珍的胳膊。
……………………
①俾斯麦(1815—1898),德国第一任首相,有“铁血宰相”之称。在这里,“俾斯麦”是一只兔子的外号。
“好,我们就画俾斯麦,你喜欢?”
“是的,我喜欢!我非常想画俾斯麦。今天早晨我发现它非常神气,非常残忍。它几乎象一头狮子那么大。”说着她为自己的夸张笑了起来。“它是个真正的国王,真的。”
“你好,”矮小的法国女教师微微鞠个躬向戈珍问好,戈珍对这种鞠躬最讨厌。
“温妮弗莱德很想画俾斯麦!哦,整个早上她都在叫:‘今天上午我们画俾斯麦吧!’俾斯麦,俾斯麦,就是这个俾斯麦!它是一只兔子,对吗,小姐?”
“对,是一只黑白两色的花兔子。你见过它吗?”戈珍说一口好听的法语。
“没有,小姐。温妮弗莱德从没想让我见它。好几次我问它‘温妮弗莱德,俾斯麦是什么东西?’可她就是不告诉我。
就这样,俾斯麦成了一个秘密。“
“它的确是个秘密!布朗温小姐说俾斯麦是个秘密。”温妮弗莱德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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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俾斯麦是个秘密,俾斯麦是个秘密,俾斯麦是个奇迹,”
戈珍用英语、法语和德语念咒般地说。
“对,就是一个奇迹,”温妮弗莱德的话音出奇得严肃,可掩饰不住淘气的窃笑。
“是奇迹吗?”女教师有点傲气十足地讽刺说。
“是的!”温妮弗莱德毫不在乎地说。
“可他不象温妮弗莱德说的那样是国王。俾斯麦不是国王,温妮弗莱德。他不过——不过是个宰相罢了。”
“宰相是什么?”温妮弗莱德很看不起女教师,爱搭不理地说。
“宰相就是宰相,宰相就是,我相信,是一个法官,”杰拉德说着走上来同戈珍握手。“你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