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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茫然地站在屋子中间,她的脸上闪着倔犟的光。她对自己的挑衅很满意。伯金看着她,他太生气了。
“可是谁也没有欺负你呀。”他压着火尽量轻声说。
“是呀,可是你们两个人都在强迫我。”
“那是你瞎想。”他嘲弄道。
“瞎想!”父亲叫道,“她是个自以为是的傻瓜。”
伯金站起身说:
“算了,以后再说吧。”
然后他没再说什么,走出了房间。
“你这傻瓜!你这傻瓜!”她父亲极为痛苦地冲她喊着。她走出房间,哼着歌儿上楼去了。但她深感不安,象是刚经过了一场恶战。她从窗口看到伯金上路了。他大步流星地赌气走了,她琢磨着。这人滑稽,但她很怕他,似有一种逃出虎口的感觉。
她父亲无力地坐在楼下,深感屈尊和懊恼。似乎与厄秀拉发生过无数次的冲突,他被魔鬼缠住了。他恨她,恨之入骨。他的心变成了一座地狱。但他要自我解脱。他知道他会失望,屈服,在失望前让步,从此罢休。
厄秀拉阴沉着脸,她跟他们都过不去。她象宝石一样坚硬、自我完善,灿烂而无懈可击。她很自由、幸福,沉着而洒脱。她父亲得学会对她这种快活的漠然样子视而不见才行,否则非气疯不可。她总是很快活,但心里对一切都怀有敌意。
一连许多天她都会这样,似乎这纯属一种自然冲动,除了她自己对什么都不在意,但对她感兴趣的事做起来还是很乐意、很顺利的。哦,男人要接近她可是一件苦差事。连她父亲都责骂自己何以成了她的父亲,他必须学会对她视而不见,置若罔闻。
在她进行抵抗的时候她显得很沉稳,非常有风采、异常迷人,那副单纯的样子令人难以置信,大家都不喜欢她这副样子。倒是她那奇特清晰、令人反感的声音露了马脚。只有戈珍跟她一个心眼儿。在这种时刻,她们姐妹二人才很亲近,似乎她们的聪明才智合二为一了。她们感到有一条超越一切的强有力、光明的纽带——理解——把她们联系在一起。每到这时,面对两个联合起来的女儿,父亲就象呼吸到了死亡的气息,似乎他自身被毁灭了一样。他气疯了,他决不善罢甘休,不能让他的女儿们毁灭自己。可他说不过她们,拿她们奈何不得。他心里诅咒着她们,唯一的希望就是让他们离开自己。
她们仍旧神采奕奕,显出女性的超然,看上去很美。她们相互信任,互亲互爱,分享着各自的秘密。她们之间坦诚相见,无话不说,哪怕是坏话。她们用知识武装自己,在智慧之树上吸取着最微妙的养分。奇怪的是,她们竟然相互补充,相得益彰。
厄秀拉把追求她的男人看作是她的儿子,怜惜他们的渴求,仰慕他们的勇气,象母亲对孩子一样为他们的新花样感到惊喜。可对戈珍来说,男人是对立阵营的人。她怕他们,蔑视他们,但对他们的行为又极为尊重。
“当然了,”她轻描淡写地说,“伯金身上有一种生命的特质,很了不起。他身上有一股喷勃的生命之泉,当他献身于什么事情时,这生命之泉是惊人得充足。可生活中有许多许多事他压根儿就不知道。他要么对它们的存在毫不在意,要么对它们忽略不计,可这些事对别人来说却极为重要。可以说他并不怎么聪明,他在小事儿上太认真了。”
“对,”厄秀拉叫道,“他太象个牧师了。地道的牧师。”
“一点不错!他听不进别人的话去,他就是听不进去。他自己的声音太大了,别人的话他根本听不进去。”
“是这样的。他自己大声喊叫却不让别人说话。”
“不让别人说话,”戈珍重复说,“而且给你施加压力当然这没用。谁也不会因为他的压力就相信他。他让人无法跟他说话,跟他在一起生活就更不可能了。”
“你认为别人无法跟他一起生活吗?”厄秀拉问。
“我觉那太累人了。他会冲你大喊大叫,要你无条件地服从他。他要彻底控制你。他不能容忍任何别人思想的存在。他最蠢的一点是没有自我批评精神。跟他生活是难以忍受的,不可能的。”
“是啊,”厄秀拉支吾着赞同说。她并不完全同意戈珍的说法。“可笑的是,”她说,“跟任何一个男人一起呆上两个星期都会让人觉得无法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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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可太可怕了,”戈珍说。“不过伯金这人太独断自信了。如果你有自己独立的灵魂,他就无法容忍你。这话一点不假。”
“对,”厄秀拉说。“你非得跟他想法一样才行。”
“太对了!还有什么比这更可怕的呢?”对此厄秀拉深有感触,打心眼儿里觉得反感。
她心里很不是滋味,只感到空虚和痛苦。
后来,戈珍的情绪又起了变化。她把生活抛弃得太彻底,把事情看得太丑恶、太难以救药。尽管戈珍对伯金的议论是对的,对其它事的看法也是对的,但她却要象结帐时那样把他一笔勾销。他就这样被“结了帐”,给打发掉了。可这太荒谬了。戈珍这种一句话结帐,把人或事情打发掉的做法简直荒谬。厄秀拉开始对妹妹感到反感。
一天她们在长长的胡同中走着时,发现一只知更鸟站在枝头尖声鸣啭,引得姐儿俩停住脚步去看它。戈珍脸上露出嘲讽的笑容道:
“它是否觉得自己挺了不起?”
“可不是!”厄秀拉嘲弄地扮个鬼脸说。“瞧它多象骄傲的劳埃德·乔治①!”
……………………
①劳埃德·乔治(1863—1945),曾任英国首相(1916—1922)。
“可不是嘛!简直是一个小劳埃德·乔治!它们就是那德行,”戈珍快活地叫道。从那天起,厄秀拉就觉得这些任性、爱炫耀的鸟儿象一些又矮又胖的政客,在台上扯着嗓门大喊,这些小矮人不惜任何代价也要让人们听到他们的声音。
这些也令人反感。一些金翼啄木鸟会突然在她面前的路上跳出来。它们的样子很是不可思议、毫无人情味儿,象光灿灿的黄色刺芒带着某种神秘使命刺向空中。她自言自语地说:“不管怎么说,管它们叫劳埃德·乔治是太轻率了。我们确实不了解他们,它们是些未知的力量。把它们看作是跟人一样的东西是轻率的。它们属于另一个世界。拟人主义①是多么愚蠢呀!戈珍真是轻率、无礼,她竟把她自己变成衡量一切事物的标准,要让一切都符合人类的标准。卢伯特说得很对,人类是在用自己的想象描绘这个世界。可是,感谢上帝,这个世界并没有人格化。”她似乎觉得把鸟儿比作劳埃德·乔治是一种亵渎,是对真正的生命的破坏。这对知更鸟是莫大的耻辱。可她自己却这样做了。值得自慰的是,她是受了戈珍的影响才这样做的。
……………………
①指用人的形象、性格和特点来解释动物和无生物。
于是她躲避着戈珍,远离戈珍所维护的东西,转而在精神上倾向于伯金了。自从上次他求婚失败,至今还没见过他呢。她不想见他,是因为她不想引起接受还是不接受求婚的问题。她知道伯金向她求婚意味着什么,不用说,她朦朦胧胧地知道。她知道他需要什么样的爱、什么样的屈从。她还拿不准这是否就是她需要的那种爱。她并不知道她需要的是否就是这种若即若离的结合。她深望难以言表的亲昵。她要占有他,全部,彻底地占有他,让他成为她的,啊,要那种难以溢于言表的亲昵。把他喝下去,就象喝下生命的佳酿。她学着梅瑞迪斯的诗句表白自己,愿意用自己的胸膛暖他的脚。她可以那样做,条件在他——她的爱人要绝对爱她,忘我地爱她才行。但她敏感地意识到,他永远也不会忘我地爱她,他压根儿就不相信那种全然的自我忘却。他曾公开这样说过的,以此来进行挑战,她为此做好了准备要与之进行斗争,因为她相信会有一种对爱情绝对的奉献。她相信,爱是超越个人的。而他却说,个人比爱和任何关系都更重要。他认为,灵魂只把爱看作是它的环境之一,是它自身平衡的条件。但她却认为爱是一切。男人必须向她做出奉献,他必须让她尽情享乐。她要让他彻底成为她的人,作为回报,她也做他卑谦的奴仆——不管她愿意不愿意。
第二十章 格斗
求婚失败后,伯金气急败坏地从贝多弗逃了出来。他觉得自己是个十足的傻瓜,整个经过纯粹是一场闹剧。当然他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安。令他深感气愤的是厄秀拉总没完没了地大叫:“你为什么要欺负我?”那口气着实无礼,说话时还显得很得意、满不在乎。
他径直朝肖特兰兹走去。杰拉德正背对着壁炉站在书房里,他纹丝不动,象一个内心十分空虚的人那样焦躁不安。他做了该做的一切,现在什么事都没有了。他可以坐车出门儿,可以到城里去。可他既不想坐车出门,也不想进城,不想去拜访席尔比家。他现有很茫然,很迟钝,就象一台失去动力的机器一样。
杰拉德为此深感痛苦,他以前总是没完没了地忙于事务,从不知烦恼为何物。现在,一切似乎都停止了。他不想再做任何事,他心中某种死去的东西拒绝回应任何建议。他绞尽脑汁想着如何把自己从这种虚无的痛苦中解救出来,如何解脱这种空洞对他的压抑。只有三件事可以令他复活。一是吸印度大麻制成的麻醉品,二是得到伯金的抚慰,三是女人。现在没人同他一起吸麻醉品,也没有女人,伯金也出门了。没事可干,只能一人独自忍受空虚的重负。
一看到伯金,他的脸上一下子就亮起一个奇妙的微笑。
“天啊,卢伯特,”他说,“我正在想世界上最厉害的就是有人消弱别人的锋芒,这人就是你。”
他看伯金时眼中的笑意是惊人的,它表明一种纯粹的释然。他脸色苍白,甚至十分憔悴。
“你指的是女人吧?”伯金轻蔑地说。
“当然要有所选择,不行的话,一个有趣儿的男人亦可。”
说着他笑了。伯金紧靠着壁炉坐下来。
“你在干什么?”
“我,没干什么。我一直很不好过。事事都令人不安,搞得我既不能工作又无法娱乐。可以说我不知道这是否是衰老的迹象。”
“你是说你感到厌倦了?”
“厌倦,我不知道。我无法安下心来。我还感到我心中的魔鬼不是活着就是死了。”
伯金扫视他一眼,然后看着他的眼睛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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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应该试图专心致志。”
杰拉德笑道:
“也许会,只要有什么值得我这样做。”
“对呀!”伯金柔声地说。双方沉默着,相互感知着对方。
“要等待才行。”伯金说。
“天啊!等待!我们等什么呢?”
“有的老家伙说消除烦恼有三个办法:睡觉,喝酒和旅游。”伯金说。
“全是些没用的办法,”杰拉德说,“睡觉时做梦,喝了酒就骂人,旅游时你得冲脚夫大喊大叫。不行,这样不行。工作和爱才是出路。当你不工作时,你就应该恋爱。”
“那就这样吧。”伯金说。
“给我一个目标,”杰拉德说:“爱的可能性足以使爱消耗殆尽。”
“是吗?然后又会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