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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的黑的白的黄的挂满整片墙,有些像是在水里泡了几千年样直直伸着,透着深深重重的怨念;有些像被扔在炉子上烤过一样,焦黑干枯,手指半蜷着;有些像僵尸,浮着层发霉的毛
最吓人的是还有那么几只,跟活人的手一模一样,皮肤光泽白皙,看着还很有弹性。其中一只婴儿般大小的胖呼呼的手斜刺里伸出去,手心向上,像是在跟谁讨糖吃。
盯久了,还能感觉出它们好像在动,正一点点颤颤微微往上伸,像是要一把将我拽下去的样子。而且密密麻麻贴满墙,往这边看看不到头,往那边看也看不到头,连大门后面都长满了,把整座宅子的周边都保护得密不透风,要不是身负重任不得不趟这潭浑水,我这会肯定掉头就跑。
真的太吓人了。
番薯脸丑男拿手电晃我的脸,叫我赶紧下去。我点点头,慌忙应着,单手撑着墙头一下跳进院里,稳稳当当弯膝落地,有种身轻如燕的感觉,大概也是魔手菌的气味在起作用,我快要感觉不到地球引力的存在了。
回头看墙,那些苍白变形的手,有的微微握成拳,有的奋力往外撑,有的无精打采垂着,有的指节扭曲出怪异而惊悚的姿态。越看越觉得它们正在慢慢慢慢地朝我们伸来。
我小步往后退,然后转过身,不再理那些东西。
前院不大,前面和左右都是两层楼高的木头建筑,正对我们那栋主楼的后面应该还有院子,整体看上去好像只是普通的古式民宅,只是相对同时代别的民宅可能要奢华些,而经过岁月的无情洗礼,如今也已经破败不堪,院子里的杂草长到没膝的高度,几棵看不清楚是什么品种的树淹在那些杂草种,凄凉得很。这会我没再听见那嘤嘤的唱戏声,连什么时候断的都没注意到,好像它从来没有存在过似的那么消失得自然而然。
我正想往二门那里走,突然感觉左边阴风阵阵,下意识扭脸去看,就看见池塘旁边的树上吊了具尸体,被风吹得晃晃悠悠。我艰难地咽着口水一遍遍告诉自己说是幻觉、是幻觉、是幻觉、都是幻觉,可两条腿敌不住视觉带来的恐惧,不由自主往后退,直撞到番薯脸丑男为止,踩了他一脚,觉得挺不好意思,赶紧转身去道歉,可眼前的人却不是他,而是修叔叔!
居然是修叔叔。
真的是修叔叔。
他活生生笑盈盈地站在那里,脸上是好久不见你长这么大了的欣喜。他的样子一点都没有变,跟记忆里一模一样,朴实的英俊,笑得那么暖。他扶着我的手臂轻声责备我不该爬墙玩,说我跟你讲多少次了外面只有悬崖没有别的你非不听非要爬被爷爷知道了逃不了手心又得挨一顿打。
我完全忘了幻觉那回事,把他当成真实存在的了。他那么真实,眼睛里面还有我从前惯常看见的悲伤和为难。他是个心事重重但在人前尽量保持乐观态度的好人。我感觉我有一个世纪那么久没看见他了,心里涌起滔天巨浪,想喊他一声却怎么都喊不出声,眼泪淌了一脸。
冷烟火突然熄灭,只剩下戴在头上矿灯的光,照见的却是那张丑极了的烂番薯脸,他怒目圆瞪,把枪顶在我胸口,说:“苏妮,你胆敢再上前一步,我就直接把你的心脏打穿!”
我举手投降往后退,再往后退,只两步之间,他的脸又变回了修叔叔,却不是刚才的模样了,而是混合着泥沙在腐烂,眼睛里爬满蛆,我心里大恸,眼泪扑簌簌地流,我知道这是摩手菌释放出的毒气造成的幻觉,问题是我不知道是我在幻觉里做了什么过激的行为导致番薯脸丑男拿枪对我,还是因为他也产生了幻觉把我当成有威胁的人物了,如果是后者的话情况会很麻烦。
二道门那里突然传来缓慢脚步声,很轻很柔的那种,是个穿软布底绣花鞋的女人。
我用力地闭闭眼睛,无论如何,得先想办法摆脱这丑男才行,否则行动受约束不说,还有可能被他一枪打死。但这宅子再大也有限得很,逃是肯定逃不到哪里去的,最稳妥的办法就是一板砖把他拍晕然后捆结实了扔到外面去,等我办完事再处理。
正想对策,突然砰的一声巨响。
他开枪了。
他居然真的开枪了!
我完全没料到他真能开枪,一下震得有点失魂,等反应过来,番薯脸丑男嗖地扑过来,擦过我的肩膀往后面去了,我糊里糊涂低头检查自己的身体,没有受伤,没半点血迹,晃了晃想明白过来,刚才那枪不是冲我,而是冲他幻觉里的什么人或物。
吱嘎一声,那扇原本虚掩着的门被打开了,陈金紫玉从里面走出来,一身大红新衣,头发挽起一个髻,又垂两缕在胸前,明眸皓齿,款款而笑,美艳动人极了。
我看见陈金紫玉站在门边挥着水红色帕子朝我招手,唤我过去,我满心欢喜听她的话,抬脚就往前走,上三级青石板的台阶,跨过门槛,随着她的脚步往前走,穿过二门,进了内院,看见海棠树了,看见树上一片繁闹的红花了,也看见海棠树底下的黑色井台了。
那些在梦里破碎了很久的画面如今终于真实呈现在了眼前,但陈金紫玉突然不见了人影。
后面又是一声枪响,然后是番薯脸丑男歇斯底里的叫骂声,滚开、滚开、滚开!你们死不死的不关我的事!别来缠我!滚开!
我恍恍然听着,想起殷三郎说的话,院墙上那些经过嫁接改造的魔手菌除了会唤醒潜藏的记忆以外,还会唤醒内心深处的恐惧,从而把记忆变形。番薯脸丑男肯定是作恶太多,现在看见被他害死的人的怨魂了。真是活该,迟早有他死无葬身之地的那天。
他还在那里喊叫,滚开!滚开!接着是一声惨嚎,大概是被幻觉里的人打了或者摔倒了,我竖着耳朵捕捉动静,听见他的呻吟声里有哭腔,像个小孩子似的委屈极了,不由觉得有点好笑,笑他活该。
我不管他,自顾自小心翼翼往前走,院里海棠正开花,陈金紫玉应该在树下洗她那一头漆黑的长发,风会把海棠花瓣吹落在她身上,她用的头油会飘散出桂花的香气,她还会捞着湿漉漉的头发回过脸来朝我笑,这些都是记忆深处的美好画面,如今我清晰得记得。
可她不在那里。
我不知道她哪里去了。
573、幻觉和记忆()
我真的曾在这里生活过,内院两边的厢房我都窜进窜出玩过,苏墨森住在东厢房,陈伯伯住在西厢房,他房间的门槛中央有个缺口,我小的时候常常蹲在那里看蚂蚁怎么绕过那个缺口不掉下去,还跟个傻子似的和蚂蚁聊天,问它们家住哪里,有没有吃饭,吃了什么之类的蠢问题,那时我真的很小,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小姑娘。
我想着想着就走过去,轻轻推开西厢房的门,屋里没有人,桌子凳子上积了厚厚的灰。我蹲下身体仔细看门槛上的缺口,可惜这会没有蚂蚁。我伸出手碰碰那个缺口,突然看见自己的手小小的、白白胖胖,四个深深的指窝看上去很可爱的样子。我这是在幻觉的作用下穿越时光回到了小的时候,我从来都不记得原来自己小时候挺胖。
院里一阵风过,吹得树枝飒飒响,我回头看去,海棠树上的花没了,只剩干枯的树枝。这树大概自从陈家出事这里搬空以后就死了吧,死而不僵,总有种怨念在里面。
那口孤零零的黑色老井静静地呆在树下,像恶魔的一只眼睛,我呆呆地看着看着,就看见里面突然伸出一只苍白的手,用力扒住井台,又伸出第二只手,接着,脑袋露出来了,长发披面,五官狰狞,瞪着一双没有眼白的眼睛看我,我仍旧认得出她是陈金紫玉。
我战战兢兢地往后退着,再次认真地告诉自己说,这是幻觉,是幻觉,都是幻觉。
但我也明白了,和陈家坞那口井一样,这口井也是出入口,直通那边的地下墓葬,难怪这宅子修建的位置如此逻辑不通,背面是高山,南面是悬崖,没有一条正常的人间道路可以走过来。
他们走的,是这条地下通道,虽然艰难但隐蔽,既与那边连通又保持各自独立存在,即使有人无意闯进这宅子也发现不了。
突然吱嘎一声门响,东厢房的门开了,苏墨森从里面走出来,像个幽灵样目不斜视穿过内院往后面走去,我仿佛看见他手里拿着刀,气势汹汹像是要去杀什么人。
我想追上去看看他要干什么,一下没注意,被杂草绊倒在地上,然后旁边伸出双瘦干瘦干的手把我扶起来,扭头看,是具干尸,皮肤灰黑,眼睛赤红,淌着浑金色的眼泪,嘴角挂着丝微笑,骇人极了。我站稳身体就往后退,一退两退踩到了什么软绵绵的东西,又一踉跄,往后跌坐在了地上,摸了两手粘糊糊热乎乎的液体,低头看去,绊倒我的是个奄奄一息的男人,七窍流血,口吐白沫,旁边的地上都是血,而刚才把我扶起来的那具干尸还站在那里歪着脖子朝我笑,仿佛在看一场好戏。我飞快地跳起来,小心看着地面免得再被绊倒,摸索着往苏墨森消失的那扇门里走去。
他刚才闪身过去的时候,手里千真万确拿着刀,我怕他对谁不利,想赶过去阻止。
离着还有三四米的时候,猛见门洞里站着个人,从身高和体型看,是个小小的女孩子。
那穿裙子的女孩抬起腿迈出门槛,从门洞的阴影里走到了外面如水样冰凉的月光里。小小的女孩子,十岁的模样,漆黑明亮的眼睛里面流淌出悲伤极了的泪水,就那么凄凉地望着我。我知道她是苏墨森的亲孙女,那个在大屠杀发生以前经常跟我玩的小伙伴,也是那具躺在北排沟地堡里浴缸中后来被九齿兽吃掉的遗体。
她望着我哭,双眼泣血。
我的心都要被那女孩哭化掉了,生出巨大的歉疚,仿佛她的死真的是我造成的一样。
我慢慢往后退,摇着头喃喃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能把身体给你真的不能把身体给你,我还有哥哥,还有妈妈,我活了这么多年没能跟他们一起好好过上一天,我得回去跟他们团圆我真的不能把身体给你你放过我好不好求求你放过我。
她站在青石板的台阶上望着我,重重地摇头,长叹出一口气,像个小小的大人,没说什么话,慢慢地又退回到阴影里去了。我想起大屠杀那天她和我们一起逃出长生殿,后来听说很另外许多人一样,从瀑布里跌落时头部撞在石头上死去了。我记起苏墨森那些日子跟头疯了的野兽样夜夜嚎哭,无论走到哪里都将那女孩的遗体带在身边,那是他最最疼爱的孙女。这些是真实的记忆不是幻觉,魔手菇起作用了,在慢慢唤醒我的记忆。
这么多年,苏墨森一直把他孙女死去这笔账算在我的头上,认定如果不是为了保护我而疏忽了的话,那孩子就不会死。他待我刻薄恶劣、残忍至极,都是因为仇恨。
他觉得我才是该死那个。
他觉得我欠他一条命。
可这明明不是我的错啊!
明明都是他自己的错,可他不认,非要推到我身上才甘心。
我望着早已没有了人影的门洞呆站几分钟,心想不能这么糊里糊涂罢休,便抬腿往前走,迈过门槛,走进长长的、有三个方向可以走通的甬道,打着手电前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