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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不习惯我的生活方式。
他们英国人看不惯我这种闲逸放荡的日子。
房子现在由他付着租,我找到了另一份半天工,每日只做四小时,赚得很少,却也够应付,下班回来,反而要比尔替我做茶冲咖啡。
我不晓得他有没有抱怨,大概是没有,因为他是一个成熟的男人,深夜里也许会想他那典型的家庭温暖。然而十七年的家庭生活一定使他觉得乏味。
跟我在一起,他有他的快乐,不然他怎会选我,他又不是傻子。
我们有时候开车到南部海滩去散步,租了旅馆住,傍晚在大风中走一晚,第二天早上回家。有时候去看黄色电影,有时候吃意大利馆子。甚至可以想到的都值得试一试。
他也说很开心。仿佛从牢笼里放出来了,轻松得什么似的,三文治当饭也不错,省时省钱省力,反正英国人的家常菜那味道更可怕。
有时候看报纸喝着茶,他会跟我说:“没有孩子真静。”
我开头以为他想要孩子,正在犹疑,不晓得如何答他,猛地想起,他原来是怀念自己的孩子了。
他跟妻子约好,一星期看孩子一次。
我没有陪他出去,我觉得我的出现是尴尬的,一向我应付这种场面都不是能手,他做什么,我都随他去,再也不干涉他的。
他每次星期五夜里去,孩子们星期六不上课,可以晚点上床,其实他的孩子也不太小了。
我从来不问他的孩子们好吗?妻子好吗?家好吗?何必这么虚伪,我如果真关心他们,也不会破坏他们的家庭,不如索性装小,好歹不理。
我不问,他也不提。
我发现凡是男人,不分国籍,几乎都是一样的,我是应该说:看穿了都一样。他这样的学问智慧,还是一个凡人,他的沉默,使我觉得他并不十分满意。
我不多心,我喜欢跟他在一起。
一个星期五傍晚,他还没回来,我一个人在家,有人上门来,是他的妻子。
我很客气地说:“你好,”我没有告诉她,“比尔不在家。”
她这样忽然之间上门来是极端不礼貌的,我又没有心理准备,她大概是看我惊惶吧?上了年纪的女人总有一手,我倒为了这个镇静下来。
我请她进了屋子,弄饮料。
她说:“你好,乔。我刚刚走过这里,想跟比尔说一声,女儿有点不舒服。”
“他不在。”我说,微笑说。
“请你代我转告一声。”她说。
“转告不清楚,请你隔一会儿打电话给他好了,他恐怕是在大学里。”我婉拒。关我什么事,要我转告。孩子要真有事,她还这么空,坐在这里穷聊。
女人就是这样,本来做得大大方方的事,一定要加条尾巴,弄得婆婆妈妈,她这样来一次,算是什么意思?
她缓缓地问:“比尔好吗?”
“你每星期见到他,你说呢?”
“他瘦了,吃得不好。”她看着我。
我答:“中年人瘦点好,胖了血压高。”
“听说你从来不做饭?”她问。
“做饭,在我们的家,是女佣人的工作。”
我乱扯着,不过想压她的气焰。“比尔并不介意,他要是介意,早已留在你那里吃炸薯仔,煎肉饼了,你不见得天天以鱼子酱生蚝伺候他。”我一点余地也不留,留了余地,她就再不会饶我。
她不响。
我一直没有喜欢过她,因为比尔的关系。虽然她很爽直,但是开头我怕她,后来我就厌恶她。
过了一会儿,她说:“比尔的经济情形很坏,你知道吗?你既然与他住在一起,就该明白他的处境,他要负责孩子们,又要负担你,现在弄得很不舒坦。”
“你为什么不对他说说?我觉得这些话我听了也没有用——啊,他回来了。”
比尔开门进来,见到他妻子,就呆住了。
我连忙说:“比尔,你太太刚刚说你经济情形很坏,既要养孩子又要养我,你们两个人商量商量吧。”
纳梵太太忽然就站起来骂我,“你这母狗!”
我老实不客气一巴掌掴过去,她脸上结结实实地着了一下。
我铁青着脸奔上楼上,关上了房门。
人总是人,全世界的人都是一样的,外国女人出名的大方,不过大方成这样,中国女人温柔,不过温柔成我这样。她不该骂我,她根本不该上门来的。
过了一小时比尔才上楼来,我后悔得很,无论怎样,我已经得到了他,我该让让她。
可是我并没有勉强比尔,她凭什么活了几十年,一点道理也不懂,跑来给大家没脸,我让了她,她就会带孩子来哭闹,更不得了。
比尔上来,我躺在床上,他坐在我旁边问:“你为什么打她?”
“是,我打了她,我要赔命不成?”我反问。
“她不该骂你,全是我不好,可是乔,你一向文文雅雅,天真娇怯,怎么今儿这样?”
“问你自己。”我说。
“全是我不好,我负责任,全是我不好。”他深责自己。
“你女儿病了,她说的。”我提醒他。
比尔不出声。
他坐在我床沿,只是不出声。忽然之间我疲倦了,我说:“比尔,我们要如此度过一生么?如果你要离开他们,索性离开他们,我们到香港,寄钱回来,叫孩子也到香港玩,可是让我们远远离开这里,到香港,到香港一样可以做教授。”
他抬起眼来,眼神是深沉的。
我叹口气,“我从没求过你任何事,但是我只建议你做这件事,好不好?”
“我的半生,是在英国度过的。”
“说谎。”我说,“你去过美国。”
“不过是念几年书。”
“我怎么可以在外国生活?”我问。
“你小。”
我摇头,不想多说了,他害怕,人年纪一大便不敢闯世界,人之常情,我十分明白。我盘在床上,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忽然之间我们没有对话了。
“她要我们不快乐,她成功了。”我说,“你去跟她说,她成功了。”
“对不起。”他说。
“别对我说抱歉,你也无能为力。过去——很难擦掉,除非真有毅力。”我停了一停,“我累了,我要睡觉。”
他转过头去,两鬓的灰发忽然显出他确实老了。
我也老了。有心事搁在胸口里,不说出来。我认识他实在是迟了,他不是一个自由的人了。离婚何尝不是一个名词,等于结婚一样,他离了婚等于白离,他妻子现在这么闲,天天来烦我们一下有什么不好,来了一次就有两次,我实在应付不了。
那夜我气鼓鼓的,缩睡在床的一角,一句话也不说。
第二天早上比尔到大学去了。
我中午才起床,觉得很没有味道,现在我知道他是一定会回来的,某一个钟头,某一个时刻,他一定会出现,这还有什么喜悦可言呢?很普通的一种生活。
我上了一次街,回来的时候,看见一个女人披头散发地在门口等我。
我一见是纳梵太太,吓得魂飞魄散,转头就跑,她大叫一声追上来,我奔了两条街,总算见到了一个警察,躲在警察身后。
她追到了我,指着我就嚷:“我丈夫呢?”
警察惊讶地看着我。
我真是厌恶,恨不得比尔此刻在这里,看看他同居十七年的爱妻的姿态。
警察问我:“你认得她?”
我说:“见过。”
“她是谁?”
“我男朋友的离婚妻子。”我坦白地说。
警察点点头,用手挪开她,说:“女士,我要送这位小姐回家,你让开一点。”
“我要找我的丈夫,我女儿病了。”她叫。
警察看着我。
我别转头,我说:“她丈夫在大学教了十年的书,她怎么会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纳梵太太,你也是读过书的人,怎么这样卑鄙低级,比尔看见你这种样子,到法庭去一次,你连孩子都没资格看护了,你细想去!”
警察陪我到家,开了门,我向他道谢。
警察说:“你不介意,我也劝你两句。你是个漂亮的女孩子,哪里找不到男朋友,何苦去惹别人的丈夫?”
我摇摇头,我说:“你不会明白的,谢谢你的忠告。”
我关上门,只觉出了一身冷汗,真正恐怖。
我冲了一杯很浓的咖啡喝,坐在沙发上发呆,我应该把这件事告诉比尔?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拿起电话,又放下,终于又拿起电话,接通了,校务处替我找到了他。我把刚才的情形说了一遍。
“她或者会来找你。”我说。
他沉默了很久,我以为他挂断了电话,但是我听到他的呼吸声。
他说:“对不起,乔。”
“是我不对。她很不开心。”
“不是你不对。”他说。
“也不是你的错,她这样的——看不开。”
“我知道怎么做了,你在家好好的,别乱走。”比尔说。
“比尔,她——怎么样一个人?”
他不响。
“她危险吗?”
“乔,她是个好人,”他说。
“我没说她是坏人,是歹徒,是凶犯,你不用怪我多心,你不必帮她说话,老实说,比尔,我根本不明白你怎么会跟她离婚的!你为什么不回她那边去?大家都省事,你没有她不乐,她没有你成了疯婆子,你何必装成那个样子?仿佛为我才拆散了家庭?你们既然过了快乐的十七年,当初根本不应该中我毒计,受我离间,叫我引诱了你!”我大力地摔下电话筒。
我抓起了大衣,头也不回地出门,这一次我开车,如果再叫我见到那女人,我真会开车撞倒她的。
盲目地驶了一阵子,我迷惘地想:找谁呢?
车子开到理工学院附近,我抬头看见了张家明工作的地方。我停好了车子,走进他们的实验室,叫校役代我通报:“我要找张家明。”
家明走出来,穿着发白的牛仔裤,一件上好的茄士咪羊毛衫,面目清秀,我再心情不好,还是勉强地笑了一笑。他见到是我,十分愕然,但是很高兴。
“你好。”他说,“请到里面来坐。”
我轻轻问他:“家明,今天,你有空吗?”
“什么事?”他问。
“我要请你看电影吃饭喝啤酒。”我说。
“当然有空,求之不得。”他说,“你看上去精神不大好。有什么事没有?”
“没有。”我笑笑,“这是你的实验室?好伟大。”
他招呼我坐,给我吃口香糖、红茶、饼干,我看着钟。比尔该下班了,回到家里,他会发觉他忠实的情妇不在那里等他,我就是为了要叫他生气?也不是。我早过了赌气的年龄,我不会那么傻,只是我也要轻松一下,家明是个好伴,为什么不找他散散心。
我问:“家明,你有没有洋女朋友?”
“没有。中国女朋友也没有。”他说。
“真是乖。”我称叹。
“这与乖有什么分别?我只是找不到女朋友而已。”
“咦,你干什么?”我问。
“收拾东西。我饿了几个月了,今儿有人请吃饭,还不快走,等什么?”他笑。
我也笑了,我与他走出大学,大家争了半晌,终于坐了我的车,他百般取笑我的驾驶技术,我一点也不介意,他真是幽默的人。
我们吃了一顿很丰富的意大利菜。
他忽然说:“乔,你浪费了自己。”
我看他。
“要不你就好好地念书,要不就好好地做事,这样子,真浪费了。”他说。
“我野心不大。”
“这不是野心问题,”他说,“做人应该好好的做。”
“嘿,五百年后,有什么分别!”我的老话来了。
“噢,谁管五百年后的事?小姐,现在可有分别啊!”他笑着答我。
我一想,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