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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妈不会跟爸爸离婚的,我们拖他一辈子。”比尔的女儿说。
“为什么?为什么要叫你爸爸痛苦?”我问。
小女孩子截铁似地说:“因为她先看见爸爸!你不应该抢别人的东西!因为爸爸在教堂里答应的,他在上帝与牧师面前答应一辈子做我妈妈的丈夫!”
“可是他现在后悔了。”我说。
“有些事是不能后悔的!他不是一个好人,你想想。”
“我想过了。”
“你肯离开他吗?”她问。
“他肯离开我吗?”我问。
“他不会为你找到天尽头的——假如你是这个意思的话!”她极冷静。
我惊异,她怎么会这么成熟。这正是我心里想的。比尔甚至不肯为我到香港去。
小女孩继续说:“妈妈说,他不过是在放假,放了差不多一年,他该腻了。”
放假,放完假他迟早要回家的?如果他不肯离婚,不过是这个意思,我很是疲倦,毕竟拖了这么久了,这件事结果怎么样,我竟有点糊涂,现在看来,仿佛是没有结果的,然而又怎么样呢?这是我自愿的,我口口声声表示着我自己的大方,我是自愿的。
我没有愤怒,没有怨恨,我就是累了,我只想好好地睡一觉,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想。他总有他的道理吧?或者他也在想办法。
“可是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妈妈给教育部写了一封信,说爸爸的行为不适宜做校长,叫我带个副本给你看,你如果不离开他,他就是个失业汉了。”
我大为震惊,不是为我,而是为了纳梵太太。当真,一个妒忌的女人,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这样子对她有什么好处?她不过是要我离开他而已。
“这是信的副本,我要走了,你对我很好,谢谢你。”
“不要客气。”
“你离开我父亲,我们都会感激你。”她说。
我默默地看着她,隔了一会儿我说:“你将来大了,或许会相信我,现在连你们在内是五个人,损失最大的是我:我的青春。”
“我相信,你长得这么好看,不要再牺牲了。我母亲,她不大明白的,而我,我只希望将来我大了,不要爱上有妇之夫,再见。”
她走了。
我看了她母亲写的信。
那封信简单有力,如果递到教育部去,比尔纳梵的人格成了问题,他的工作当然多少受点影响,英国人生活乏味,巴不得有点新闻闹出来,大家乐一乐,比尔的麻烦也就无穷了。
这是很厉害的一着。
我不知道比尔会怎么想。他在大学里干了十多年,辛辛苦苦地做着,才到今天这地步,如果我连累了他,他会恨我一辈子。英国人要面子要得离谱,他没决心跟老婆离婚,恐怕就是跟大学里的职业有关系。我不能恐吓他说:“比尔!你不爱我!你爱我就马上离婚,不要怕这女人。”他是个有头脑的人,他会想。走了我还有别的女人,走了那份职业他还吃饭不吃饭?
我索性认个输,放弃他?
我不知道。
我还爱他吗?到底这样子下去,有什么意思?
我把信收好。纳梵太太把信给我看,没有叫我将信交给比尔,也许她以为我一定会给他看,但是我没有。
我去找家明。
家明说:“你妈妈……她有没有消息?”
我耸耸肩,“我来是为了另外一件事。”
我把事情说了。
家明说:“除非你真爱他,没他活不了,那又是另外一件事,可是谁没谁活不下去呢?他们是老夫老妻耍花枪,两个人加在一起近一百岁,天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现在你送上门去给他们寻开心找刺激,你有你的身份、青春,干么去葬送在一个英国中下级家庭里?开头不过是寂寞,你还是个孩子,如此一年多了,你是欲罢不能,好胜心强,我看算了吧,乔。”
我怵然心惊。
“你真相信他爱你?”家明问,“原来做人要求不必太高,他对你的感情,也足够维持一辈子的夫妻了,然而真正的爱也不是这样的,你的事若传开了,到底不好,虽然说做人是为自己,就是为了自己,才不可以胡来,你想想,趁这个机会,你回家去吧。”
我怔怔地看着家明。我缓缓地说:“如果我回去,一点结果也没有了。”
他温和地笑,“你不回去,才没有结果。这一下子走,你又有个下台的梯子,还是为他好,这倒是真的,也是为了你自己好,对不对?”
就这么一走了之?我恐惧地想:没有比尔?
“乔,我会写信给你的,我就回来了。”他还是那么温柔。
“可不可以……把信给他看?让他下决定?”
“乔,你也知道他的决定,人是最经不起考验的,何必呢。我从来没劝你什么,也没求你什么,可是这一次,你听我的,回去吧,你不会反悔的。”
“妈妈,她会原谅我?”
“她总不能宰了你!”
“不不,你不明白她——”
“我早把罪名揽在我身上了,我不担心将来怎么见她,你担心什么?”
“家明——”我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你回去考虑考虑,我送你回家。”
到了家,因为家明的缘故,我的确有点心念摇动。
心念一摇动便难以把持,我想回去。
然而怎么走呢?如果真要走,不必与他商量。跟他商量,不过是希望他留住我,希望他牺牲一切,马上离婚。我要真走,明天收拾个箱子就走,何必跟他说什么?
他与他老婆慢慢地拖,他们从四十岁拖到五十岁有什么关系,我从二十岁拖到三十岁就完了。我不怪他,我也不怪他老婆,我此刻忽然想走。
我的东西少得可怜,如果要走的话,一个箱子就够了。他如果真爱我,哪怕找不到我,自然会到香港来的。
晚上他回来了,我看着他的脸,他的确是我一度真爱的人,如今——我长大了。
比尔说:“乔,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与你在教堂结婚,我要给你套上结婚戒指,你不肯,你说我太老了。”
我忍不住,但还微笑着,我说:“你怎么可以往我手指上套戒指,你又没有离婚。”
他一震。
到底是年纪大的人了,镇定得很,一点不露声色,也不再继续话题,也不问为什么,就这样敷衍过了。原来他一直敷衍我。他是喜欢我的,然而喜欢也不过是这样,年纪大的人就有这点不好,他们事事都处于麻木状态,我能叫他一度振奋,已经不容易了。
他自然会离婚的,离了婚自然会再结婚的,那再婚的对象大概也就是我,但是他要等他老婆太太平平,自自然然地签字,他可不敢逼她。
我不说什么。
第二天我就订了回家的飞机票。
他到大学去的时候,家明赶来帮我收拾。
我说:“我到你那里去住几天,他们没有票子,他们的票子最近也在一星期之后,我决定要走的人,没道理还混多七天,请你帮忙帮到底,让我到你家去住几天。”
家明点着头。
我只收拾了几件衣服,其余的东西都不要了。
临走的时候我坐在床上抽烟,跟家明说:“你相不相信缘分这事?当初十万里路飞了来找他,如今无声无息地就走了。来的时候不为什么,走的时候也不为什么。他欠我只有这些日子,我欠他也不过这些日子。”
家明听着,然后为我穿上衣服,我就走了。
走的时候我把他老婆那封信放在他桌子上。
家明开车把我接到他家里去,我甚至没有哭。
我睡在家明的床上,一睡就是十多个钟头,睡得心安理得,从来没有如此舒服过。我与家明在家中吃面包当饭。
我想:他现在该看到那信了。
他该知道我为什么要走了。
我真是为了那信走的?不见得。
我真是接受了家明的劝告才走的?不见得。
我累了。我累了才走的。
家明说:“我这里很简陋,你别见怪,只两间小房间,你要是喜欢哪一间,就过去睡。”
“我喜欢这里。”我说。
我穿着他的睡衣走来走去,我又不敢上街,怕被比尔见到,所以只好躲在家里。懒得开衣箱,就穿他的毛衣裤子睡衣。
家明每天买了食物回来,我们大吃一顿。
我常常趁家明不在,想打个电话给比尔,听听他的声音,希望他在电话里恳求我回去。
又希望门铃会响起来,开门一看,站在门外的是他,然后他苦求我不要走,我还是要走的,不过他这么一求就挽回了我的面子。我要走得热闹点,不要这么无声无息。
但是他并没有出现,我也没有打电话去。
开头的时候,我与比尔真的很轰轰烈烈。经不起时间的考验。
我并没有哭,白天我蹲在屋子里看家明的中文杂志书报,晚上陪他聊天。
他说:“乔,我还有几个月就可以做好论文了,行完礼,我马上回来看你。”
我笑笑。他对我真好,恐怕是前世欠下的,老实说,感情这样东西,无法解释,也只好推给前世,明明没有道理可喻的感情,偏偏这么多。
他忽然很随意地说:“明天你走了?”
“是,下午四点。”
“其实比尔纳梵要找你,容易得很,去找找各大航空公司的乘客名单也就行了,到时在机场截你。”他微笑。
我不响。
“他也一定有你香港的地址,回一趟香港,也可以见你。”
我也微笑,“也许他也乐得趁这个机会:‘看,她先走了,到底年轻,捺不住气。’”
“那你也可以说:‘是他老婆太厉害,我为了他的前途,不得不走,为他好。’”
我大笑。
为了感情不坚定,可以想的理由有多少?
第二天他送我到机场,比尔纳梵连个影子都没有。他倒是一流高手,恐怕这上下已经与家人在团聚了。
进入禁区之前,家明忽然说:“乔,你可不可以为我做一件事?”
我想问是什么事,可是一转念,他为我做了这么多,我难道还怕吃亏,于是马上答:“家明,你说好了,任何事。”
他说:“我有一只戒指,求你戴在手指上回去,直到我回来再处置,好不好?”
我呆住了。
“你答应了的,不能反悔。”他取出以前那只戒指,就套在我手指上。
我不出声,是,我答应了他的。
我晓得他的意思。
他说:“时间到了。”
“再见,家明。”我说。
“再见。”我走进候机室,到底沉不住气,打了电话给比尔纳梵,他来听电话了,他还有心情上班!他的声音一点也没变,很镇定地问:“哪一位?哪一位?”
他没有一丝悲忧,我心头闪过一丝怒火,但是随即平静下去了。是的,他好像没事人似的,但我也没有呼天抢地呀,为什么我要求他痛不欲生?人总是自私的嘛。
他在电话那一头问:“是谁?是谁?”
我放下了话筒,叹一口气,挂上了话筒。
人知道得越少越好。
我上了飞机,不过打了一个盹,就到了。
在补粉的时候,我在小镜子里看到眼上的小疤痕,我喃喃地说:“是,老师。”
妈妈在机场出现,我吓了一跳。
谁通知她的?
她犹有余怒,她说:“家明说他央求你,你们又和好了?让我看,嗯,戒指又戴好了,我不看他父母分上,再不饶他的,昨天他打长途电话来,我原不接听,张太太求我,说他是一时之错,叫我们原谅他,我有什么办法?女儿都原谅他了,我还气他不成?这小子,将来结了婚,你当心点。”
我默然。家明这个人,鬼灵精,一切安排得天衣无缝,现在他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