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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曼看着,却觉得陌生了,那个前不久还激动的质问她的清丽少女,似乎已经消失了。
“五妹妹,近来可好?”想了许久,杨曼却只问了这么一句,似乎她和吴珍容之间,又回到了以前,相对而顾,却无话可说。
“还好。这几日随老太君念经拜佛,无事时又看了几本闲书,偶尔也想起大嫂子当日劝问我的话,略有所得,便觉着心也静了,气也平了,回想当初行径,倒是让大家看笑话了,实在惭愧。”吴珍容淡淡道。
说着,忽见案上杨曼写的字,她拿起来细细一读,却又笑道:“还是大嫂子看得透彻,前日我看这《宣室志》中,写道:生当封侯,死当庙祀,区区何足论也。便觉得大是有道理。情为何物,男人眼中,区区不足论,我又何必为之或生或死。大嫂子,你说是也不是?”
她这最后一问,似乎有些深意,但杨曼只是看着她,竟未曾注意到。
久久无语。
她若是看得透,又何必躲着吴宏呢。原以为在吴珍容这里,或能得到一些共同的想法,却哪里料到,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人心竟变化如斯。
坐了一会儿,杨曼意兴阑珊,告辞离去。
回到文魁院中,恰逢吴顼放学回来,她心念一动,让吴顼去吴宣的书房看看有没有《宣室志》,借了回来,大略一翻,翻出了那句“生当封侯,死当庙祀,区区何足论也”的出处,仔细一看,却原来竟是出自梁山伯之口。
梁祝化蝶,这个后世无人不知的凄美爱情故事,在此时的故事里,还只是一个男人的艳遇美事,当梁山伯与祝英台有情人不能成眷属时,梁山伯何曾为情而吐血,为情而身死,为情而化蝶,这些不过都是后人的美化。在心爱的女人另嫁他人的时候,他不过是略带遗憾的说了一句“生当封侯,死当庙祀,区区何足论也”。
一个男人的成功,在于活着的时候能够封侯,死了以后能够享受庙祀,爱情算什么,根本就放不到台面上来,更不值得歌诵。
是的,这就是这个时代,所有人共通的想法。
杨曼合上书,她久久的沉默了。
吴宏,他能打破传统,为她而变成一个情种吗?他是那个略带遗憾的说着“生当封侯,死当庙祀,区区何足论也”的梁山伯,还是后世那个被美化了的、为情而化蝶的梁山伯?
杨曼不知道,正在她为吴宏而情上心头愁上眉头的时候,吴宏却收到了一封夹带着一枝杏花的信。
那是一张暗香盈盈的薛涛笺,上面用清秀的蝇头小楷写着:流觞曲水后,辗转为君泣,半月长相望,一笺寄幽思。
落款是单字一个:惜。
顾惜儿?
吴宣凑过脑袋来,看了几眼后,对着吴宏挤眉弄眼道:“二哥,桃花运来了。”
吴宏瞪了他一眼,拿着这张薛涛笺把玩了一会儿,随手扔在书房里,不再搭理。
不料这日吴顼来还那本《宣室志》,吴宣让他自己送进书房里去,吴顼这小家伙闻到了薛涛笺上的香气,好奇的拿起来闻了闻,又看见上面写了字,有些认得,有些不认得,就拿着跑去找杨曼。
“娘,娘,这个字怎么念?”
小孩子指着“觞”字,很有些好学的样子。
杨曼接过薛涛笺,一眼扫过,脸色就有些变了。
“顼儿,你从哪里拿来的?”
“在六叔的书房里拿的,娘,你还没告诉那个字怎么念呢。”吴顼没注意到自家娘亲的脸色不对,还在跳呀跳的,试图把薛涛笺抢回来。
吴宣?
杨曼缓了一口气,然后脸色微微发红,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第一个念头想到的竟然是吴宏,难道刚刚那一阵不舒服,竟然就是传说中的……吃醋?
平了平气息,杨曼拉着吴顼到海棠树下的石桌边坐下,道:“这个念shang,流觞曲水,这是一项很风雅的活动,晋时风气最盛,那时候有个字写得非常好的人,就在参加这个活动的时候,写了一篇极有意思的文章,叫做兰亭序……”
杨曼才解释到这里,吴顼就拍着手道:“我知道了,六叔提过,那个人叫王羲之是不是,兰亭序是给以前的皇帝陪葬的,六叔说,过些日子,他要教我学写王羲之的字呢。”
“你呀,横平竖直还没有写好呢,就想学人家书圣的字,差得远呢。”杨曼伸手在吴顼的额头上一点,不禁为孩子的天真烂漫而笑倒。
笑了一阵,再细看那些字的意思,杨曼却又有些不安,能写出这般清秀小楷的女子,又该是何等的人物,吴宣虽然身份显赫,长得又唇红齿白,极讨女孩子的喜欢,但是在风月之上,却还有所欠缺,毕竟年纪不够,历练不够。
而薛涛笺上,幽思深重,虽寥寥数语,却隐约可见一个风华绝代的女子依门相望、梦中相思的身姿,这等的风情,这等的深情,这等的手段,又岂是吴宣一个毛头小子应付得来的。若真是吴宣的,岂有将这笺细心收好,贴身相藏的道理,怎会随意放置,被吴顼这样一个小孩子说拿走便拿走了的。
越想,杨曼就越是忐忑,抿着唇想了一会儿,计上心来,突然正容道:“顼儿,这字你已是认得了,现在随娘去寻你六叔,你要向你六叔道歉。”
“啊?”吴顼瞪圆了眼睛,张口结舌的看着自家娘亲,“为、为什么要向六叔道歉?”
杨曼扬了扬那张薛涛笺,表情严肃道:“这是你六叔的物品,顼儿,不问而取,谓之为何?”
“呃……”
小孩子懵了,不问而取,谓之为……贼。可是,他不是贼呀,六叔屋里东西,他从来都是随便拿来用的,也没见娘不高兴过呀。
再怎么机灵,显然,吴顼也不可能理解自家娘亲的心思,眼见娘亲的脸色越来越严厉,他只能缩了缩脑袋,认了。
怯情
吴宏出门访友去了,不在文启院内。
吴宣倒还在,乍见杨曼带着吴顼过来,差点没跳起来,笑嘻嘻的道:“稀客,稀客呀,嫂嫂今儿怎么想起到小弟这里来了?”
一边说,一边招呼阿贵上茶。
“顼儿,过来,向你六叔道歉。”
吴顼耷拉着脑袋,怏怏的走上前,低声道:“六叔,对不起,我不该乱拿你的东西。”
“什么东西?”吴宣一脸莫名其妙,他少什么东西了?
“顼儿,你出去玩吧,以后不能再乱拿你六叔的东西了,知道吗?”
吴顼如逢大赦,连忙答应一声,飞也似的溜出门去。
然后杨曼板着脸,将那薛涛笺往他面前一放,故意装作生气道:“六弟,你的东西,应仔细收好了,看看上面写的什么,也是能让顼儿看的。”
吴宣一看,哈哈大笑道:“我当是什么,让嫂嫂这么生气,原来是这个……唔,这上面写的……还真不合适顼儿看到,再过个五、六年,等顼儿长大了,便自有多情女子写一笺与他,哈哈哈……”
他越说越乐,笑得越发大声,却见杨曼脸色越来越差,连忙收敛了,又道:“嫂嫂,你可错怪弟了,这笺可不是我的,弟哪有这等艳福,若有,哪还不贴身藏着,当宝贝一样收着。都是二哥,自己瞧不上人家顾惜儿,对那么一个绝代美人儿不屑一顾,如今还把人家的相思笺随便乱扔,哎,若教坏了顼儿,那都是二哥的错。”
杨曼心里一咯登,竟然真的是吴宏的,她的脸色顿时又差了几分。也是,吴宏这样的人品,这样的才貌,若无女子爱慕,才是奇事一桩。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杨曼再也无心坐下去,勉强打起精神应付了吴宣几句,就带着吴顼回文魁院去了。
这一日夜里,她怎么也睡不着。
顾惜儿,顾惜儿,她在茶楼听人提起过,江南第一美人,新一任的花魁娘子,即便是没见过真人,也能想像得出这个女子的绝世风姿。
别的不提,至少人家花魁娘子那一手蝇头小楷,写得就比她好看得多。杨曼咬着被角,唉声叹气,不能比,不能比,人比人,是会气死人的。
不过……吴宣怎么说来着。
不屑一顾?
随便乱扔?
杨曼又开始咬被角,连这样的绝色女子都看不上眼,吴宏的眼界得有多高?说什么开笼人,这个男人不会是在拿她开涮吧?
还是从头到尾都是自己会错了意?吴宏其实对她并没有那个意思。
都说爱情会让女人盲目,也会让女人自卑,连张爱玲这样的才女,在遇见那个命中注定的男人的时候,都会不无无奈的写出“低到尘埃里去了”这样的话来,何况是向来自认无才无貌只有一双会打扮的巧手的杨曼。
吴宏是那么出众,而自己……唉……
杨曼显然就陷入了这样的怪圈中。如果不是这样做太过白痴的话,她真想到屋外摘朵盛开的花儿,对着烛光一片一片的数。
他爱我……他不爱我……他爱我……他不爱我……他爱我……
失眠的结果,就是隔天早上起来,她又向国宝迈近了一步,两个黑眼圈浓得连涂三层脂粉都盖不住,害得杨曼不得不做出今天不见人的决定。
却不知道,这一夜吴宏也未曾好睡。当出外访友回来,听吴宣提起杨曼来归还张那薛涛笺的时候,吴宏的整个人脸色都变了,直把吴宣吓了一大跳。
“二哥,你病了吗?”
吴宏却厉声道:“顼儿年纪小不懂事,你也不懂么,书房重地,怎么可以让他随意进去,这是什么东西,也是能让顼儿拿去的吗?”
说着,他似气极,竟把这张薛涛笺撕得粉碎,扔在地上,又踩了几脚。
吴宣从不曾见过他这般生气过,吓得一时噤声,竟然半句调侃的话也不敢说了。只是一脑门子疑惑,自家的书房,从来都是随意进出,啥时候成了重地了?
吴宏心中郁闷,回房之后,竟一直不曾开门,连晚饭都懒得吃了。一夜望着窗外明月兴叹,心中却是犹疑不定,不知应否去向杨曼解释一二。
不去,心中不安,便如做了错事,忐忑之中,真如一根针刺入了喉咙里,吐之不出,咽之不下,难受之极。
若去,却更是怯步。茶楼之中,他按耐不住,借那笼中之鸟隐约透露出几分心情,却不知杨曼究竟领会出其中真意于否。若有,为何不见回应?若无……那便是襄王有心,神女无意,再去解释,反露行迹,凭添困扰,若引得杨曼不喜,更有违他的初衷。
原本以为终其一生,便是这样了,叔嫂有别,不失其礼,却不料金胜一事,令他心生怒意。一时意气,竟搬回了吴府;一时情动,竟忍不住吐露心事;一时大意,竟落下一纸相思笺。
错了吗?
真的错了吗?
犹记当年,长兄初逝,阖府尽哀,他也曾伤心一时,却不愿在人前表露,总在夜深人静之音,躲在对雨阁内落泪,追忆当初,兄长对自己的爱护之情,思及从今往后,这吴府虽大,诸多亲人,却再也无一个能如吴寅那般待自己,便悲从中来。
这是吴宏在母亲死后,唯一一次流泪。他的个性要强,平时受了再大委屈,也不曾哭过,吴寅死了,在人前他依旧冷淡,弄得下人都以为他天性凉薄。即使是哭,他也只在半夜的时候,来到这无人的对雨阁。
那一夜,月色亦是这般明亮,他正在伤心,隐约中,有人推门而入。
他忍住啜泣,躲入暗中,偷眼望去,却只见一个一身犒白的少女,身体纤弱,东张西望的推开了对雨阁的门,因为屋里太黑,她沿着墙角摸索着进来,嘴里还念念有词。
只是声音太低,他听不清楚,隐约听着像在念阿弥佗佛似的,借着月色,勉强看得到她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