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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梁家国五部曲-第1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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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军的眼圈有点红了,他紧紧抓住钟跃民和郑桐的手:“对不起……这事儿怨我,是我不仗义。”

    钟跃民一推袁军:“这是什么话,谁不想去当兵?有了机会当然要去,哥儿几个为你高兴啊,你怎么抹开眼泪啦?这可真不像条汉子。”

    郑桐这时候也不忘挤对一下老对头:“你丫怎么跟娘们儿似的?真没劲,请我们吃饭心疼了吧?”

    袁军立刻回骂:“你丫才是娘们儿呢,找抽呢是不是……”

    钟跃民觉得该办的事差不多都办了,最后一件事应该是看看父亲去,张海洋的消息果然很准,的确是有一批老干部被放出来了,可钟山岳却不在此列。据说,他的问题很复杂,一时还搞不清楚。

    钟跃民好久没来这里了,这个隔离审查学习班似乎比以前正规多了,变得越来越像监狱了。钟跃民和父亲相对而坐,父子俩中间隔着一张桌子,两个穿便衣的看守站在一旁监视谈话。

    钟跃民告诉父亲,他要去陕北插队了,问父亲有什么要交代。

    钟山岳一听倒是很高兴,他在陕北待过,对那里很有感情。他抽着儿子带来的香烟说:“哦,去陕北,那可是个好地方,虽然贫困,可那儿的人好,善良、淳朴,交朋友能掏出心来。1942年我们部队休整,就在陕北驻防,我了解那里的老百姓。”

    钟跃民不大关心这个,他关心的是父亲的案子,他试探地问:“爸,袁军他爸被解放了,官复原职了。”

    钟山岳回答:“这我知道,他本来也没什么事,1938年的干部,从参军起就没脱离过队伍,就算是想叛变也没有机会呀,说他是叛徒,纯粹是瞎胡闹。”

    “可您的问题怎么总是搞不清楚?”

    “我的情况不一样,当年在河西走廊,部队被打散了,战友们大部分战死,一部分被俘,我是少数突围成功的人。我在一个老乡家里养了半年伤,后来回到延安,1942年延安整风我被审查,新中国成立后‘肃反’我又被审查,这是第三次了。”

    钟跃民问:“为什么不找到那个老乡做证呢,一问不就清楚了吗?”

    “组织不比你傻,人家还不知道去调查?可那家老乡早就找不到了,抗战时,那个村子都被烧光了,人恐怕早没了。”

    钟跃民大声道:“问题搞不清楚,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把人关着,这也太不讲理啦!”

    钟山岳一拍桌子,制止道:“跃民,不许你这样说话,组织有组织的考虑,怎么能用这种口气议论组织呢?要相信人民,相信党,我的问题会搞清楚的。”

    钟跃民大叫:“爸,您别傻了,他们这是故意整人,没有这件事,他们也会想出别的办法来。”

    钟山岳大怒:“住嘴!你给我滚……”

    “爸……”

    “你别叫我爸,滚……”

    看守把钟跃民推出会见室。

    钟跃民伤心地喊着:“爸,我明天就走了,我要再看你一眼,你别轰我走啊,爸……”

    钟山岳狠狠地关上门,他的脸上充满愤怒。

    这次会见,总共不到10分钟。

    出发的日子终于到了,永定门火车站人头攒动,锣鼓喧天。一条红色的横幅标语悬挂在月台上方,上面写着“热烈欢送北京知识青年赴陕北插队落户”。喇叭里传来用《毛主席语录》谱写的歌曲,歌声激昂。插队知青们个个胸前佩戴着大红花,一群有组织的中小学生在工宣队员的带领下高呼着口号:

    坚决响应毛主席的伟大号召!

    热烈欢送知识青年上山下乡

    …………

    送行的家长们拥挤在列车的窗口前向孩子们含泪告别。

    钟跃民和郑桐坐在窗口,身穿新军装的袁军站在月台上为他们送行。他双手紧紧抓住两人的手:“跃民、郑桐,你们要保重,有什么需要的一定要写信给我。”

    郑桐说:“扯淡吧,就你那6块钱津贴能干什么?我们哥俩儿要是没饭吃了,你能给我们寄饼干吗?你丫就吹吧。”

    袁军争辩道:“我他妈总不能永远是6块钱津贴吧?万一哥们儿提了干,52块钱的工资总够买饼干吧?”

    钟跃民拍拍袁军的肩膀,他知道这个家伙最好冲动,也最不让人放心:“回去吧,袁军,以后常通信,到部队可不能惹事了。”

    月台上响起了铃声,列车要发车了,送行的人群突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声。列车上的知青们哭着从车窗中伸出手,向亲人们告别,离别的悲痛瞬时笼罩了整个月台。

    袁军和郑桐泪流满面地握手告别。

    钟跃民微笑着凝视哭泣的人群,他点燃一支香烟,从挎包里掏出一支双响爆竹。

    列车徐徐向前滑动了。

    人群中的哭声更响了,很多送行的人在跟着滑行的列车跑动。

    砰!啪!双响爆竹被钟跃民点燃。

    人群被惊呆了,哭声戛然而止。

    钟跃民仰天长笑:“小家子气,又不是上刑场,哭什么?大丈夫横行天下,这才刚有那么点儿意思,好玩的事还没开始呢……”

    人群中的袁军双手抱拳喊道:“好样的,跃民,你是条汉子……”他的话音没落,泪水已涌出眼眶……

第七章() 
天是铅灰色的,地是黄澄澄的,远沟近壑积留着斑斑驳驳的残雪,凛冽的寒风从北边的毛乌素大沙漠吹来,卷着草叶和细细的尘土,在广袤的原野上打着旋,发出尖利的呼啸声,不一会儿,人们的身上便落上厚厚一层黄土面儿。

    陕北的冬季,不是黄尘蔽日,就是阴霾漫天,四野一片苍茫,风如刀剑,侵入肌骨。

    钟跃民、郑桐一行10个知青被分配到石川村落户,这里地处绥德和靖边两地的中间,无定河和大理河的一条支流在此交汇,顺着山峁拐了个90度弯向东流去。石川村离靖边县城有几十里地,这是毛乌素沙漠边缘的一个小县。安边、定边、靖边,统称三边,又都在边墙沿线,从“安”“定”“靖”这些字眼看,这些地方是古代朝廷绥靖的边境地区。靖边的地层都是由黄沙堆砌的,这里没有窑洞,几乎全是平顶泥屋。离靖边25公里的石川村坐落在大理河支流南岸的黄土峁上,这里却是典型的秦晋高原地貌,黄土层被雨水切割得沟壑纵横,千山万壑犹如凝固的波涛,一道河流的分隔使两岸的地貌泾渭分明。

    钟跃民他们7男3女共10个知青坐上石川村派来的大车,一路顶着漫天的黄尘奔石川村而去。赶车人是个姓杜的老汉,一身典型的陕北农民打扮,身穿光板山羊皮袄,头上扎着白羊肚手巾,不过所谓的白羊肚手巾已经脏得看不出曾经是白色的,变成了一种深灰色。杜老汉不大爱说话,知青们问一句他答一句,显得很拘谨,他实在闹不清这些知青娃好好儿的京城不待,到石川村干吗来了。

    这10个知青都不是来自同一个学校的,彼此之间还不认识,钟跃民对那几个男生没兴趣,因为一看就知道这些男生下乡之前都是安分守己的学生,不是顽主,钟跃民和郑桐跟他们没有共同语言。不过,钟跃民倒是仔细看了看那3个女生,发现其中有两个长得还不错,他挺满意,扭头对郑桐说:“县知青办的干部对咱石川村的哥们儿还不赖,没给咱分来几个猪不叼狗不啃的女生,要不然可惨透了。这儿本来就穷山恶水,咱再成天守着几个丑妞儿,出来进去老在你眼前晃悠,想不看都不成,这日子怎么过?”

    大车上的男生都哄笑起来,那3个女生则绷着脸不吭声。

    钟跃民躺在行李包儿上继续发牢骚:“这鬼地方真他妈没劲,走了半天连棵树都没见着。哟,前边那条河是黄河吗?水怎么这么黄?”

    郑桐拿出地图册看了一下:“你丫整个一地理盲,黄河在晋陕交界处,离这儿远着呢,这条河可能是无定河。”

    钟跃民猛地支起身子:“无定河?‘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这就是唐诗里说的那条河?我操,我说怎么不对劲呢,闹了半天这地方在古代就是充军发配之地。得,把哥儿几个发配到这儿来了,闹不好就成了无定河边骨了。”

    郑桐笑道:“你好歹还是春闺梦里人,我呢?无人认领的遗骨。”

    前边路上一阵铃铛响,一个青年农民牵着一头毛驴,毛驴背上坐着个青年女子,像是对回娘家的小夫妻。知青们觉得新鲜,都伸长了脖子盯着小夫妻。

    赶车的杜老汉突然张开缺了门牙的嘴,扯着嗓子唱起了酸曲儿:

    正月里来哟是新年,

    我给公公来拜年。

    手提一壶四两酒,

    我给公公磕一头

    …………

    杜老汉这冷不丁一声吼,可真把钟跃民听傻了,这可是真正的、原汁原味的陕北民歌,从土生土长的老农民嘴里唱出来,那股味道是任何歌舞团的专业歌手也模仿不了的。

    …………

    二月里来龙抬头,

    公公拉住媳妇的手,

    拉拉扯扯吃个口,

    人家娃娃的好绵手

    …………

    钟跃民乐得栽倒在行李包上:“这老公公爬灰呢,也不怕儿子跟他拼命……”

    …………

    三月里桃杏花开,

    媳妇又穿枣红鞋,

    走起路来随风摆,

    爱得公公东倒又西歪

    …………

    回娘家的小夫妻走远了,驴头上挂的铃铛发出的叮当声还隐隐可闻,杜老汉也歇嘴不唱了。

    郑桐小声说:“这老头儿勾搭人家新媳妇呢。咦?跃民,你怎么啦,傻啦?”

    钟跃民两眼发呆地盯着杜老汉,他还没从这首酸曲儿中醒过来……

    石川村的打谷场上,正在召开全体社员大会,一块破烂的红色横幅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字:热烈欢迎北京知青到石川村插队落户。

    衣衫褴褛的村民目光呆滞、表情麻木,他们散乱地坐在打谷场上,妇女们纳着鞋底,男人们吸着旱烟,他们不大关心开会的内容,只是在毫无顾忌地大声说笑,一群孩子在谷草堆中追逐着、打闹着。

    钟跃民、郑桐和七八个男女知青坐在地上正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

    石川村党支书常贵正在讲话。他五十多岁,脸上皱纹纵横交错,一双小眼睛闪着狡黠的光芒,和他周围目光呆滞的村民比起来,这样的人在农村就理应混上个村干部。常贵头上也同样扎块脏得看不出颜色的白羊肚手巾,身上披一件光板老羊皮袄,看打扮和赶车的杜老汉差不多,所不同的是,他手里拿着两尺多长的烟袋。

    常贵用烟袋敲敲面前的破桌子,清了清嗓子,“噗”地将一口浓痰吐出两米开外,这才开始讲话:“乡亲们,现在开会了,大家静一静,莫说话。今天,咱村来了10个北京知青,我代表石川村党支部……咦?狗娃,我日你娘,你个驴日的咋还说话?拿领导说话当放屁是不是?小心我开你个驴日的批判会。”

    陕北穷,交通工具主要是驴,因为驴好养,所以陕北驴多,人们对驴也比较喜爱,因此民间张嘴闭嘴都是“驴日的”,有时这未必是骂人,很可能是一种表示亲热的语气助词。

    村民似乎早已见怪不怪了,会场上仍然是闹闹嚷嚷。

    知青们听到支书骂人,忍不住哄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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