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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走进客厅,犬养平斋说:“请坐,徐先生。”
徐金戈没有坐下,他仔细盯着犬养平斋的脸,像是在研究什么,而对方毫不退让,也用目光迎上来。双方谁也没有说话,只是用目光在交锋,彼此的心里竟泛起一种异样的感觉。就是在这间客厅里,几个月前的一个夜晚还发生了一场血腥的格斗,格斗的双方差点儿同归于尽,都以重伤为代价退出战斗,若不是战争的结束,两个人之间的决斗恐怕还要继续下去。
徐金戈在客厅里走了几步,突然转过身问:“犬养平斋先生好功夫啊。”
犬养平斋躬了躬身子回答:“徐先生过奖了,中国有句古话,叫作‘败军之将不言勇’。”
徐金戈摆摆手说:“您不必谦虚,说实话,能无声无息出现在我身后,使我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中招儿,这已经很说明问题了,犬养平斋先生的确是个高手,徐某自愧不如。”
犬养平斋神色肃然:“请恕我直言,一个四万万人口的泱泱大国,如果像徐先生这样的血勇之人再多一些,我们恐怕早就输掉这场战争了。”
“事实也正是如此,尽管打了八年,可毕竟是你们输了。”
“日本并未败给中国,如果不是美国参战,再打八年我们也不会输。当然,现在争论这些已经毫无意义了,我想知道的是,贵国情报部门准备如何处置我。”
“那我先开个价,你考虑。我要你交代你及你的情报网在中国境内的全部活动,也包括贵国‘黑龙会’的内部情况。作为交换,你可以作为日本侨民被遣返回国,我国政府保证对你既往不咎,这个条件你是否满意?”
犬养平斋笑了:“对不起,我无法满足你的要求。首先,我的身份本来就是日本侨民,而不是战俘。其次,你们也没有证据证明我是个受日本政府雇用的情报人员,要搞清楚这一点并不难,现在盟军已在日本登陆,我国情报部门的档案对盟军而言已不再是秘密。因此,我再重申一遍,我的身份是日本侨民,按国际法原则,我理应由贵国政府遣返回国。”
徐金戈冷笑道:“那么黑龙会是个什么组织呢?”
犬养平斋耸耸肩膀:“对不起,我从没听说过这个称呼。”
徐金戈知道犬养平斋这类人并不容易对付,况且黑龙会这个组织至少在名义上不属于日本政府控制,你很难抓住他的把柄。徐金戈决定不再纠缠,他索性把话挑明:“你说的都有道理,但有个小问题不知先生考虑过没有?贵国目前在中国的侨民成千上万,具体数字恐怕连贵国政府都搞不清楚,若是有几个日本侨民在遣返之前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这大概不会引起国际社会的关注。”
“你是说,如果你们得不到想要的东西,就让我永远消失?”
徐金戈笑笑:“这种可能是存在的,同行之间不必隐讳这一点。”
犬养平斋反问:“难道我没有死过吗?你我有缘,曾经共享过一颗7。62毫米口径的子弹,这颗子弹先是打穿了你的身体,然后又钻进了我的身体,并且留在了里面。一个医术高超的外科医生给我取出了子弹,他告诉我,在你前面的那个人伤势会比你重,因为他抵消了弹头一半的能量,受的是贯通伤,此人能否活下来我无法推测。徐先生,当时我就想,是否以前犯了一个错误,我低估了中国人的血性。其实道理很简单,任何一个民族中都会出现勇士,片面地看待一个民族的勇气是愚蠢的。哦,扯远了,说到现在,既然你可以毫不犹豫对准自己胸膛开枪,那么我为什么会怕死呢?”
“你的意思是拒绝合作?”
“当然,如果你能给我一把*,我将感激不尽,大和民族在选择死亡的时候,更喜欢用刀来解决问题。很遗憾,你们的宪兵搜查得很彻底,连一把*都没给我留下。”
徐金戈站起来:“犬养平斋先生,你已经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我们今天是不是就谈到这里?将来如果需要,我会送刀给你。”
犬养平斋深深地鞠了一躬。
北平光复后,北平市警察局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甄别活动。这次甄别是在重庆来的接收大员主持下开始的,其甄别对象是在日伪时期为虎作伥、参与过迫害同胞的警务人员。
身为巡长职务的方景林自然也不例外,他被审查了两个月,最后甄别委员会得出结论:警官方景林在日伪统治时期表现一般。经查证,无明显危害国家利益之举动,也没有参与过杀害、迫害本国民众之罪行,经甄别委员会决定,从即日起恢复巡长之职务。
主持甄别工作的张处长抗战时是重庆市警察局的副局长,这次以接收大员的身份进北平市警察局。此人喜欢以抗战功臣自居,在他眼里,凡在沦陷区生活过的人都沾上一个“伪”字,当过警察的是“伪警察”,当过兵的是“伪军”,在日伪势力掌管的学校里读过书的是“伪学生”。
方景林虽说被恢复了职务,却也被张处长训了几句:“方巡长,对你的审查虽然结束了,但你也不是没有一点问题,都说你是一个恪尽职守的警官,我看问题就出在这儿,因为你的恪尽职守是为日伪政权服务的,这说明你在国家和民族问题上观点是很糊涂的,你要深刻反省这一点。”
方景林忍住气回答:“感谢长官教诲,景林将谨记在心,每日三省。”
张处长认为,这些人在沦陷区苟延残喘地生活了八年,就算没什么罪行,至少也是丧失了民族气节,与汉奸只有一步之遥。有个被审查的警察发牢骚:“咱政府打不过日本人,跑了,把我们这些人丢下,受了八年的罪,好容易盼到自己政府回来了,我们又成了‘伪’了,这到哪儿说理去?张处长,您说,我们当时该怎么办?”
张处长大义凛然地回答:“怎么办?拿起武器和鬼子战斗,舍生取义,誓死不当亡国奴。”
这话一说谁都没词儿了,既然沦陷区的老百姓都活过八年了,那肯定都是苟且偷生、夹着尾巴当亡国奴的怕死鬼,谁也甭狡辩。照张处长的意思,日本人进城时,北平的老少爷们儿应该抄起菜刀、抡起擀面杖和日本人拼了,这才算有民族气节。话又说回来了,要真这样,29军干吗撤走?干吗不和北平的老少爷们儿一起跟日本人玩命?把人都打光,政府还回来干吗?反正北平是一座空城了,你这接收大员还接收什么?
方景林从张处长办公室里出来,在走廊里长长呼出一口闷气,心说北平又要热闹了。日本人一投降,各种矛盾立刻尖锐起来,先是国共两党的矛盾,蕴藏着极大的危机,如此发展下去,内战将不可避免。除此之外,被光复地区内的矛盾也很尖锐,几乎人人都是一肚子牢骚,老百姓看到的是接收大员“五子登科”,生活上腐败到极点,他们有理由怀疑,这些接收大员在战争期间是不是也过着这种花天酒地的生活?如果这样,你们凭什么动不动就“老子抗战八年”?连燕京、清华等大学的教授、学生也闹了起来,他们在日伪时期执教、上学,现在都成了“伪教授”“伪学生”,这口气实在难咽,本来是政府无能,打不过人家就把老百姓扔下自己逃走,现在反过来又倒打一耙,这是政府还是流氓?
方景林望着窗外的北平街景感慨地想,中国到底向何处去!
“方巡长,您的电话!”巡警队办公室里有人在喊。
方景林走进办公室拿起话筒:“喂!哪位?”
“景林,是我。”一个柔和的女声从话筒中传来。
方景林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是你?”
“是我,老地方见!”电话被挂断了。
方景林的心中掠过一阵狂喜,她终于回来了,还没有忘记自己。七年了,他没有一天不在思念着罗梦云,他牢牢记着当年的承诺,除了罗梦云,他绝不和另外的女性做进一步接触,这是罗梦云的要求,他做了承诺的。
他把手头的事安排了一下,便火急火燎地冲下楼去……
文三儿做梦也没想到,天上还真掉下馅饼了,他突然变成了有产者,成了一辆新洋车的所有者。这好事来得太突然,差点儿使文三儿进入崩溃状态,他长这么大还没赶上过什么好事,净碰见倒霉事了。
洋车是徐金戈送的,是虎坊桥“西福星”洋车行里最好的车,价格为一百九十五元,这种车比起抗战之前贵了几十元。据车行的赵经理说,这年头儿最没谱儿的就是物价,今天这车是一百九十五元,您嫌贵不是?得嘞,您把钱收起来,先回去睡一觉,明儿早上再来瞧一眼,保不齐就是二百一十五元了,买不买您自己合计,要是您钱多了烧包,那我建议您回去眯一觉再来。
文三儿回答得也很牛气:“嗨!我当是多少,不就是一百九十五块嘛,连二百都不到?太便宜了,小意思。赵老板,这车文爷我买了。”
“西福星”的车的确是好货,车厢上黑色的油漆泛着亮光,锃亮的电镀瓦圈,闪着银光的辐条,铜喇叭和车厢两侧的脚铃都是英国货。能坐这种车的人都应该是有些身份的人,如此说来,能拉上这种车的车夫也应该是车夫阶层中的精英人物,这事儿要是搁在以前,文三儿连想都不敢想。
要说人家徐金戈办事还真不含糊,只要是他承诺的事,办起来绝不打折扣,这种办事风格是文三儿从没见过的。徐金戈曾向文三儿承诺过,要报答他的救命之恩,而文三儿当然也希望徐金戈能在金钱上回报自己。他上次见到徐金戈时,不等人家开口自己就提了出来。以文三儿的想法,别人的承诺都是扯淡,最好是当场兑现,如果不能当场兑现,那文三儿就认为这是对方想赖账的托词。以后给?猴年马月吧,蒙谁呢?孙二爷就老和文三儿玩这套。文三儿啊,你小子这事儿办得挺漂亮,改日我得赏你几个。这话你可千万别当真,人家孙二爷说完这句话五分钟之内就丢到脑袋后面去了,你要真找他去要,得到的有可能是大耳贴子。
文三儿对徐金戈的承诺也同样没放在心上,他只能看到眼皮子底下的事,从来不相信以后的事,过后他自己也忘了。那天早晨文三儿还没出车,徐金戈就自己找到车行来了。他身上的军装和停在门口的吉普车把孙二爷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犯了什么案子。最近孙二爷一直在嘀咕,自己和犬养平斋斗蛐蛐的事算不算汉奸行为?要是算这可褶子啦,今天这位丘八爷八成是来抓他的。谁知徐金戈连理都没理他,进了院子就喊文三儿。文三儿当时还没起床,便迷迷糊糊应了一声。徐金戈径直推门进了屋,孙二爷赔着笑脸跟了进来:“老总,这儿又脏又臭的,请客厅里坐。”
徐金戈厌恶地皱着眉头说:“你出去!我找文三儿有事。”
孙二爷向文三儿吼道:“文三儿,还不快起来?老总要朝你问话,没规矩的东西。”孙二爷又向徐金戈赔笑道:“你们聊,你们聊,一会儿请客厅里喝茶。”
孙二爷点头哈腰地退了出去。
文三儿手忙脚乱地穿衣服:“徐爷,您要包我车?”
徐金戈笑道:“谁坐你的破车呀?我自己有车。文三儿啊,我问你,买一辆洋车得多少钱?”
文三儿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