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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辽远、深邃的宁静所融化。这样的感受是杨宪基在世俗之中从未领略过的,他被深深地吸引住了。
杨宪基伤愈之后没有再回芳林苑,他背起行囊,踏上了寻找救命恩人的漫漫长路。他下定决心,余生要追随这位老僧,去体验荣华富贵之外的生命的另一番境界。
这一天,已是傍晚时分,杨宪基来到了直隶赵县境内的枫林寺,进了大门,杨宪基双手合十问看门的僧人:“阿弥陀佛,请问这里可以借宿吗?”
僧人还礼:“阿弥陀佛,施主远道而来吧?一路上辛苦了,请随我来。”
杨宪基跟着他穿过长长的一排寮房,在寮房的尽头止步,里面竟然是一座幽静的小院,古木参天、流水潺潺,三间瓦房坐北朝南,正屋的房檐上高悬着一块匾,上面是遒劲的四个朱漆大字:红尘不到。
“好地方!”杨宪基赞叹着。
僧人微微一笑:“施主,请您就在这里歇息吧。”说完,转身离去。
杨宪基进到院子里,四周寂静无声,他正在犹豫该敲哪间屋子的房门,只见一位青年居士从外面走进来,笑吟吟地接过杨宪基的行李:“先生,我已经恭候您多时了。”
杨宪基一愣:“你怎么知道我要来?”
居士笑了:“师父说,三日之内,必有人来与我为伴。”
“师父是谁?”杨宪基更纳闷了。
“虚云老和尚。”
“虚云老和尚?”杨宪基是个博闻强记的人,他迅速地回想着,这位高僧的名字如雷贯耳,但实在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疑惑中,居士已经带着他进了东屋,晚饭过后,杨宪基找到了虚云老和尚的寮房,只见房门虚掩,里面油灯如豆、半明半暗,老和尚正在蒲团上闭目打坐。
杨宪基犹豫了片刻,正要离去,里面却传出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杨施主,请吧。”
杨宪基推门而入,大喜,他双膝跪下,双手合十:“感谢师父的救命之恩!”
虚云老和尚下坐,扶起杨宪基:“杨施主前缘已定,虽遭劫难,但命不该绝。你远道而来,身体还吃得消吗?”
“胸口疼的时候,常遵师命,以念诵佛号对之。”
虚云老和尚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师父,弟子想请您剃度。”杨宪基投来渴望的目光。
虚云老和尚笑而未答,转身取出一部经书递给他:“杨施主,佛法不拘形式,关键是明心见性、了知本来,若无自悟,就算是出家为僧,佛门的青灯黄卷,却也不能把你度出烦恼尘劳。”
杨宪基恭恭敬敬地接过经书:“谢谢师父开示。”
离开虚云老和尚的寮房,杨宪基漫步在枫林寺内,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宦海沉浮,从朝廷的高官到一介草民,费尽半生心血追逐功名利禄,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这世间已没有什么可以再留恋的,唯一放不下的就是秋月。他抬起头,仰望着夜空中若隐若现的浮云浅月,往日的情景不觉又浮现在眼前。
在京城,也是这样一个夜晚,秋月在树影婆娑的小院中弹琴、唱歌:
雨暗苍江晚未晴,梧桐翻动叶秋声。
楼头夜半风吹断,月在浮云浅处明……
歌声、琴声穿越时空,在杨宪基灵魂最隐秘的深处回荡,绵延不绝,他不禁悠然神往……
不知过了多久,天将破晓,寺里的晨钟响起:“当!当……”钟声低沉、浑厚,慑人心弦,杨宪基猛然醒悟,他快步回到房中,挑亮青灯,端坐在桌前,展开了虚云老和尚结缘的经书。这是一部《金刚经》,里面好像夹着什么,杨宪基翻到中间那页,竟然是秋月的那封被血浸过的信!杨宪基顿时惊呆了,旋即泪如雨下……
天色已然大亮,杨宪基擦干了眼泪,起身打开随身带来的包袱,里面露出了一个古旧的木匣。杨宪基抱起木匣,轻轻抚摸着。过了半晌,他放下木匣,振作起精神,回到桌前奋笔疾书。写完,将信笺装进信封,在封面上写道:荣宝斋张幼林先生缄。
杨宪基把秋月的信又重读了一遍,然后毅然投入炭火盆内,目睹着它在火中燃烧,化为灰烬。
三天之后,在枫林寺的大雄宝殿内,杨宪基由虚云老和尚为他剃度出家,法号明岸。他余生与青灯古佛为伴,潜心修行,终成一代高僧。
张幼林刚迈进荣宝斋的大门,张喜儿就迎上来:“少东家……”
张幼林眼睛一瞪:“叫我什么呢?说多少次了?怎么就是不长记性?”
“是!大伙计。”张喜儿指着桌子,“刚才有人给您送了一封信和一个木匣子。”
“送信的人呢?”
“放下东西就走了,他说是受人之托,银子已经有人给了。”
张幼林奇怪地坐在桌前,拆开了信。
幼林先生台鉴:
余命途多蹇,却大难未死。往昔事,恍如昨,余一味追逐功名利禄,欲海沉浮,不谙因果,不知命运皆前定,悔之晚矣!幸遇虚云大和尚点化,幡然省悟,惊回首,浮生已过半世,方知红尘俗物皆如粪土……余已万缘放下,皈依佛门,忆及与足下曾论“谈笺”,足下闻之失传引以为憾,今余将家传“谈笺”赠与足下,聊表芹献,尚祈哂纳。顺祝颐安!
愚杨宪基鞠启
张幼林打开木匣,几张传说中的“谈笺”赫然在目,他百感交集,向桌上猛击一掌,仰天长叹:“秋月姐,杨大人还活着啊……”
庄虎臣闻讯匆匆赶回了铺子,张幼林迎上去:“师父,您回来了?”
庄虎臣劈头就问:“‘谈笺’在哪儿?快领我看看……”
两人来到了荣宝斋后院的北屋,装“谈笺”的木匣放在靠东墙的一个花梨木的条案上,庄虎臣快步走上前,用颤抖的双手打开木匣,仔细观赏着“谈笺”,嘴里不住地喃喃自语:“果然是笺之极品,在古人所造的‘玉香’、‘冰翼’两笺之上,真是名不虚传啊!”
张幼林笑道:“听说谈仲和少年时曾落拓江湖,从事孙吴兵略,后以战功官至游击将军,因其短小精悍,胆力双绝,在军中有‘谈短’的诨号。一介武人能有如此成就,真是难得。”
庄虎臣坐下:“幼林啊,你听说过‘宣德三绝’吗?”
张幼林摇头:“师父,我只听说过明代的‘宣德炉’。”
“‘宣德炉’是其中之一,还有宣德年间创制的‘宣德笺’和‘宣德瓷’,这三者齐名,被称为‘宣德三绝’。”
“‘宣德笺’和‘谈笺’有关系吗?”
“当然有。”庄虎臣放下木匣,侃侃而谈,“宣德笺包括金花五色笺、磁青笺、羊脑笺、素馨笺等,多供内府御用。其中磁青笺是桑皮纸用靛蓝染成深青色,再经砑光制成,颜色就像青瓷,光如缎玉;羊脑笺是对磁青笺的进一步加工,表面呈黑色缎纹,黑如漆,明如镜,可防虫蛀,在当时就非常名贵。宣德宫笺秘法后经谈彝从内府传出,到了谈仲和手里才在仿制的基础上又有了创新,制成了名重一时的‘松江谈笺’。”
张幼林思忖了片刻,问道:“当年的‘磁青笺’和‘羊脑笺’还有传世吗?”
庄虎臣叹了口气:“唉,都失传了,和‘谈笺’一样,坊间所见全是赝品,后人只得其名,不得其法,反正也没人见过,吹牛又不上税,于是都称自己手里的是真品,不瞒你说,我见过一位爷更能吹,他愣说自己手里有东汉蔡伦亲手制作的纸品,这不是吹破天了吗?”
张幼林回忆着:“师父,当年您和杨大人说起‘谈笺’,我很好奇,曾经问杨大人,我到哪儿能见到‘谈笺’,杨大人说,这需要缘分,若是有缘,你早晚会见到。唉,杨大人是个有心人,他记得我说过的话。”
“如今在杨大人眼里,这些珍品已经都是红尘俗物了。”庄虎臣叹息着。
张幼林站起身:“我得赶紧给秋月姐写信,至少要让她知道,杨大人还活着。”
“杨大人是活着,不过已经遁入空门,你就是告诉秋月又如何呢?”庄虎臣注视着他。
良久,张幼林沉默无语。
晌午过后,左爷孤身一人骑着马匆匆赶到了京郊的一片树林里,他警觉地观望了一下四周,确认无人尾随,这才下了马,把马拴在一棵碗口粗的树上,走向密林深处。
周围静悄悄的,左爷用手掌拍了三下:“八爷,我来啦,请现身吧!”
康小八从一棵大树后闪出来:“左爷,我恭候多时了,怎么着,这回只有你一个人?”
“我还敢带别人来吗?你康八爷杀个人就像捻臭虫一样。”左爷讪讪地说道,想起顺子,他到现在还有些心疼。
“小心点儿没坏处,不然我也活不到今天,刑部的那些官儿做梦都想把我千刀万剐了。”康小八审视着左爷,“你约我来是不是有要事?请讲!”
“八爷,霍震西,他没死!”左爷一字一顿。
康小八大感意外:“哦?这倒有意思了,我杀错人啦?怎么着左爷,你的打算是什么?”
左爷赶紧哈哈腰:“八爷,您别误会,我可不是来向您讨要银子的,据我所知,霍震西和他手下的人正在全力追杀您,八爷可要小心。”
“谢左爷提醒,不过,你我之间的账还是要算清,照理说,霍震西没死,那两千两银子我该还给你,可我现在银子不凑手,一时拿不出这么多,请左爷明示,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八爷既然这么说,那我就不客气了。”左爷往康小八身边凑了凑,压低了声音,“八爷还得再帮我一个忙,若是办成了,你我的账也就两清了。”
康小八阴冷地盯着他:“那也得看看是什么事儿,左爷要是让我把皇上的御玺弄来,我恐怕没这本事!”
左爷大笑:“您客气了,我早听说您有句名言,‘要劫劫皇纲,要玩玩娘娘’,八爷,有这话吧?”
“我是这么说过,怎么,连你都听说了?”
“到底是威震江湖的康八爷,说句话都这么有气魄,兄弟我佩服,佩服!我要办的事儿不大,您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明说吧,我想借八爷的大名儿用用。”
“打出我的名号,为什么?”康小八颇为警觉。
左爷看着他,不紧不慢地说道:“康小八这个名字如今谁不知道?朝廷画影图形捉拿您也不是一年两年了,您琢磨琢磨,您杀一个人和杀一百个有什么区别?反正让朝廷抓住,结果都一样。可我比不了您,我还得在京城里混,换句话说,在明面儿上,我的手上不能沾血。”
“明白了,杀人越货的事儿要干,表面上还得装得像个良民,左爷,你行啊!这次你又惦记上什么了?”
“还不至于去劫皇纲,不过是一幅古画而已。”
“事成之后,怎么分账?”
“把您欠我的银子也算上,古画出手之后,咱们五五分账,八爷,如何呀?”
康小八思忖了片刻,点点头。接着,他们又商议了一些具体的作案细节,接近傍晚时分,左爷心满意足地告别了康小八,快马加鞭返回了京城。
转眼之间,得子一家在大火中遇难已经一周年了,那天晚上,张李氏坐在自家院子里,敲着木鱼,闭目默默地为他们念诵佛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