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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虎臣拍拍王仁山的肩膀:“好样儿的,仁山,你给咱店里立了一功,我给你记着!”
王仁山思忖着:“掌柜的,这是哪儿的兵啊?怎么敢在北京城里明抢啊?”
“是不太对劲,除了闹八国联军的时候,北京城的铺子还没被这么抢过,当兵的怎么有那么大胆子,敢公开地抢铺子?”庄虎臣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昨晚陪堂哥聊天的时候,他说起想吃月盛斋的酱羊肉,张幼林今天一大早就爬起来,他要亲自到户部街给堂哥采买——堂哥的日子不多了,张幼林希望尽量为他做些事情。从母亲的卧室门口经过,张李氏听到动静,撩开棉门帘走出来:“幼林,出去呀?”
张幼林站住:“妈,我去给我哥买点儿吃的。”
“继林这几天好点儿吗?”
“还那样儿。”
“唉。”张李氏停顿了片刻,说道,“昨儿个吵吵嚷嚷地闹腾了大半宿,也不知道外头是怎么了,你顺道儿打听打听。”
张幼林一愣:“我怎么没听见?”
“你睡着了,像是离咱们这儿挺远的。”
寒风夹杂着雪花吹过来,张幼林侧过身子为母亲挡住:“外头凉,您还是进去吧。”
张继林家的院子里,张山林放下鸟笼子和手里的几件洋落儿正要往外走,张幼林端着浸在老汤里的酱羊肉进来了,他皱了皱眉头:“叔,街上这么乱,您干吗去呀?”
张山林依旧是兴高采烈的:“瞧热闹去呀,嘿,幼林,你不知道吧?昨儿个夜里头,外头的土匪进来啦,把北京城里的铺子差不离儿的都给抢了,今天早晨我出去遛鸟儿,真给我吓傻了,你猜怎么着?满大街上净是土匪落下的东西,还有成匹的布呢,都没来得及拿走,早起的人算是捡着便宜了。”
“您没到荣宝斋去看看?”张幼林此时是心急如焚。
“这还用你说?”张山林掀开汤盆的盖子嗅了嗅,“挺香,继林就惦记这口儿,中午咱们用它浇面。”他又把盖子盖上:“我连鸟儿都没顾得上遛,一溜烟儿似的先到了琉璃厂,还好,庄虎臣在那儿呢,咱那铺子货架子让土匪推倒了,砸了点儿笔筒什么的,加上毁了的东西,赔个几百两银子,和那些古玩铺子比算好得多,你待着,我再出去看看。”
“叔,我劝您还是别去了,刚才我过来的时候看见当兵的正在抓人呢。”
“抓人怕什么的?我又没招他们没惹他们的,正好看热闹,你去陪陪继林吧,我走了啊。”张山林出了院子。
张幼林看着他的背影,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吃午饭的时候,张山林没有回来。不过,这也是常有的事,说不准他逛到哪家馆子门口就进去吃了,他的话,不能实打实地信。
下午,张幼林去了荣宝斋,他和庄虎臣一起清点了损失的文房用品,又在后院北屋聊了很久。
庄虎臣忧心忡忡:“皇上退位没多长时间就闹成这样,不是说请走了皇上有好日子过吗?好日子在哪儿呢?”
“您不能这么说,推翻封建统治,走向民主自由是世界性的潮流。”
“幼林,你是洋学堂里出来的,大道理我讲不过你,可是,要照这么个闹法儿,不分青红皂白地上来就把铺子抢了,带不走的就毁了,说句你不爱听的,我看还不如皇上在的时候。”
张幼林眉头紧锁:“先得想办法打听清楚为什么抢铺子,要是一家两家的好办,没准儿是仇人报复,可好几千家的铺子一夜之间都被抢了,我琢磨这里面肯定有名堂。”
“你的意思是……”
庄虎臣的话还没说完,张喜儿进来了:“东家,继林老爷差人找您来了,问您知不知道他父亲去哪儿了。”
张幼林一愕:“我叔还没回家?”
张喜儿点头:“好像是,继林老爷挺着急的。”
张幼林的火儿一下子就蹿上来了:“我叔也是,继林的病就怕着急,这都一天了,他干吗去了?”张幼林站起身:“师父,我过去一趟,要是我叔到您这儿来,赶紧让他回家。”
“去吧。”庄虎臣叹了口气,“唉,就没见过这样儿当爹的,儿子病得起不来炕,他还到处串,到点儿不着家,让病人为他着急。”
张幼林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铺子的事儿您就多费心了。”
“操心受累我不怕,以前的关系没了,咱可以再找新的,我怕的是飞来横祸。”庄虎臣说的是实情。
“您放心,不会总这样的。”张幼林撩开门帘,身影转瞬之间就消失在夜色中了。
张幼林可着北京城把张山林可能去的地方都找了一遍,但是一无所获,直到后半夜,他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中。
京城的琉璃厂历来就是个卧虎藏龙之地,那时候就业的机会不多,平民百姓能在琉璃厂谋个差不易,要想混出个人样儿来,就全凭自己的本事了。宋怀仁从小就鬼主意多,和他那些笨头笨脑的兄弟相比简直是鹤立鸡群,他父亲在东四牌楼卖菜,全家艰苦度日,为了让这个唯一有可能出人头地的儿子有份好前程,老宋不惜血本,给一个远房亲戚白送了三年的菜,这才由亲戚帮忙,托人把宋怀仁送到茂源斋学徒。
学徒期满之后,宋怀仁的心眼儿又活泛了。这些年,茂源斋的生意半死不活、勉强维持,没什么前途;荣宝斋是京城南纸店的老大,他一刚出徒的伙计,还没什么业绩,惦记不上。宋怀仁左思右想,把目标瞄准了在经营上比茂源斋强得多的邻居慧远阁。
大兵抢铺子对宋怀仁来说简直是天赐良机。
那天晚上,宋怀仁谎称回家,实际上他是偷着到八大胡同逛窑子去了。半夜里闹腾起来,他飞快地跑回琉璃厂,只见大兵们正从东头开始,挨着家地砸门、抢劫,眼瞧着这条街上的铺子是在劫难逃了,他刚要敲茂源斋的门,忽然灵机一动,计上心来。宋怀仁绕到后面,翻墙跳进茂源斋的隔壁、慧远阁的后院,叫醒了目瞪口呆的伙计、学徒,指挥他们七手八脚自个儿动手掀翻了桌椅板凳,又把笔墨纸砚撒了一地,伪装出被洗劫过的祥子,然后,把铺子的大门大敞扬开。果然,几伙儿大兵从慧远阁的门口经过,探头看了看,都没进去,慧远阁因此而幸免于难。
瞧着满大街飞舞的“本店抢劫一空”的条幅,慧远阁的大伙计陈福庆那个乐就甭提了,自然,宋怀仁也如愿以偿地跳槽到了慧远阁。不过,陈福庆可不是傻子,他心里明镜似的,像宋怀仁脑子这么够使的伙计,保不齐哪天就会把他陈福庆算计了,所以,在给了一笔数目还算过得去的赏钱之后,就不再给宋怀仁好脸了。
早上,陈福庆在附近“豆腐李”小吃摊儿上吃过早点,踱进慧远阁。铺子里只有宋怀仁一个人,陈福庆坐下,不阴不阳地瞟了他一眼:“怀仁啊,到了慧远阁,有什么事儿事先都得跟我打个招呼,我点头了你才能去干,不能自个儿做主,另外,咱们现任掌柜的是真正的甩手掌柜,屁事儿不管,只等着年底分银子。”
宋怀仁放下手里的活,给陈福庆沏上茶,恭恭敬敬地站在他面前:“我知道,慧远阁是陈大伙计您说了算。”
“知道就好,眼下南纸店的生意不好做,咱们这行里的老大荣宝斋这些日子也很不景气,庄虎臣的脑袋都耷拉了,你呢,多想想主意,别白到这儿来。”
“陈大伙计,其实……这事儿不难办,不过……”宋怀仁吞吞吐吐。
“不过什么?”
“我的工钱……怎么个算法儿?”宋怀仁心里一直惦记呢。
“不会亏待你,肯定比茂源斋是强多了。”陈福庆端起茶碗喝了口茶,“只要你真干得好,年底分红的时候……这个都好商量。”
宋怀仁的脸上有了笑容:“只要到手的银子多就成,事儿好办,咱吃苦受累,为的不就是银子吗?”
“你说什么,事儿好办?”陈福庆皱着眉头。
宋怀仁胸有成竹,他凑近了陈福庆,如此这般地讲出了他在茂源斋的时候就一直琢磨的想法,陈福庆听罢,频频点头。
荣宝斋后院的休息室里,庄虎臣拿出珍藏了二十多年的云南普洱茶招待赵翰博。
第一遍洗茶的水倒掉后,庄虎臣把浸泡了约一分钟的茶汤倒进素白瓷茶碗里,递给赵翰博:“报上登的是真的吗?”
赵翰博摇头:“水分大啦!我也就是跟您说说,您可不能向外传。”他压低了嗓门,“这都是袁世凯一手搞出来的。”
庄虎臣大吃一惊:“啊?他让人抢铺子干吗呀?买卖人是招他了还是惹他了?”
“庄掌柜,这是争权夺利。”
赵翰博端起茶碗细品着,显得很陶醉:“到底是陈年的普洱,汤色红亮,软滑顺口,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啊!”
庄虎臣一脸的困惑,赵翰博放下茶碗:“中华民国,孙中山那一派要把都城设在南京,您听说了吧?”
“听说了,您那报上,前些日子不是一直都在议论这事儿吗?”
“可袁世凯不干哪。”
“他为什么不愿意去南京呢?”庄虎臣给赵翰博的茶碗里续上茶。
“嗨,这都是阴谋。袁世凯的根儿在北边,他要是去了南方,不就釜底抽薪啦?可袁世凯又不能公开说他不愿意离开北京,于是想了个辙,指使他的部下、曹锟的第三镇士兵假装哗变,抢铺子,这是做戏。”
庄虎臣皱起眉头:“做给谁看呢?”
“孙中山派来的、迎袁世凯到南京的专使不是还在北京呢吗?做给他们的,为的是让他们瞧瞧,北京城里乱成一锅粥了,他袁世凯,离不开!要说这袁世凯,真不是个东西,净耍两面派,这回又是,您看,他表面上对专使隆重接待,暗地里让人把专使下榻在煤渣胡同的住所也给抢了,专使们吓得躲到使馆区避难去了。”
“袁世凯的目的达到啦?”
“达到啦,北京城这个乱劲儿,专使们都看见了,不但不催袁世凯去南京,还转过身来致电南京参议院,支持袁世凯在北京就任临时大总统。”
庄虎臣长叹一声:“唉!我们这些开铺子的都成了袁世凯的垫背的了,听说抢了四千多家儿,连抢带毁,就这几天,损失了九千多万两银子。”
“你们还不算,真正垫背的是那些贪便宜的老百姓,您不过是损失了银子,他们保不齐连命都得搭上。”
“怎么会连命都搭上呢?”庄虎臣迷惑不解。
赵翰博显得很神秘:“当兵的夜里抢完了,贪便宜的老百姓早晨不是在街上捡洋落儿吗?还包括一些看热闹的,都被抓去顶了抢劫的罪名,这两天就得毙啦……”
庄虎臣听罢,不禁大惊失色。
张山林已经失踪好几天了,堂哥眼瞧着就撑不下去了,张幼林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急匆匆地赶到药铺,把药方儿递给抓药的伙计,伙计瞧了瞧方子,说有两味药不常用,得到后头找找,张幼林于是走到窗边坐下,顺手拿起了桌子上的报纸。
刚看了没几行,忽然外面传来鼎沸的人声,张幼林放下报纸,来到门口。
只见士兵押着一队犯人从远处走过来,犯人们都被五花大绑着,背后插着断头牌子,上面写着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