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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乎什么?大清国都完了,我还有什么可忙乎的?”贝子爷一脸的无奈。
“那也不能一天到晚就闲坐着吧?”
“嗨,在家里逗逗鸟儿,烦了,出去听个戏,可不就这些吗,还能有什么新鲜的?”
庄虎臣心中暗喜,他不动声色:“贝子爷,您打小儿在宫里出来进去的,还有您那各府的亲戚家里,名人字画可是没少瞧吧?”
贝子爷点头:“是没少瞧,您还真别说,年轻的时候我可是正经迷过一阵子,没少下功夫。”
“那眼下呢?”
贝子爷凑近了庄虎臣,压低了声音:“正坐吃山空呢,谁还有心思弄那个呀!”
庄虎臣把额尔庆尼的画展开:“您给掌掌眼?”
贝子爷饶有兴趣地看着:“沈周的《岁暮高山图》,这画我见过,最早是我那发小儿额尔庆尼在山西按察使司按察使的任上,山西巡抚祝寿的时候送给他的,他送没送人我就不知道了,哎,庄掌柜的,怎么到您手里了?”
“怎么到我手里就不跟您多说了,您觉着,值多少银子?”
贝子爷迷惑不解:“干吗呀?”
“有人要卖,我拿不准是真的还是蒙事的,请您给掌掌眼。”
贝子爷仔细看了看:“是真迹,没错儿。”
庄虎臣反问道:“您怎么就那么肯定,它不是假的呢?”
贝子爷把画挂在墙上,向后退了几步:“沈周的晕染,浑然天成,毫无做作之气,整幅作品妙韵生动又干净爽朗,大手笔啊!想仿沈周的画可不那么容易。”
“要是作假的人,把沈周的绝活儿都学到手了呢?”
贝子爷笑了:“庄掌柜的,那这作假的人就可以自成一家,不必费尽心机仿沈周了。咱们中国画讲究笔法,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执笔、下笔的习惯,这执笔的高低、立斜,下笔的轻、重、缓、急,再有,是悬肘还是悬臂,手腕的位置在哪儿,画和顿出来的点、线可是大不一样。”
庄虎臣频频点点头。
贝子爷继续说道:“自成一派的画家,他们的笔法特点,都是经过多年的积累慢慢形成的,这里面熔铸着画家的气质和个性,这是学不来的,作假的人刻意去临摹,玩好了顶多闹个形似,达不到神似。”
庄虎臣很是钦佩:“贝子爷,我算找对人了,您的眼里可是不揉沙子,真的假的一瞧就知道。”
贝子爷摆手:“可别这么说,这里的门道儿也多着呢,我不过是真迹见得多了,相对而言就比较容易辨出真伪。”
庄虎臣摊牌了:“贝子爷,我今儿来是想跟您商量件事儿,往后,荣宝斋得着什么好字画就拿过来请您瞧瞧,辨个真假,不妨碍您玩鸟儿听戏,给您多少酬劳合适,您先开个价儿。”
“这个……您跟徐管家商量去吧。”贝子爷痛快地答应了。
慧远阁里,宋怀仁正在仔细端详一幅画,陈福庆从后门踱进来,坐在太师椅上,不紧不慢地说道:“怀仁哪,昨儿晚上我跟金先生谈妥了,他答应帮咱的忙儿。”
宋怀仁听罢,喜上眉梢,他殷勤地给陈福庆沏上茶:“金先生是中国画学研究会的会长,只要他肯帮忙把那些画家的线儿给咱搭上,余下的,您就䞍好儿吧!”
陈福庆半信半疑:“也别高兴得太早了,那些画画的,我瞧着一个儿个儿的脾气都大着呢,哪那么好摆弄啊?”
“咱干吗摆弄人家啊?他还当他的大爷,咱们是帮他卖画,中间抽头儿,大钱他赚,这叫互利,这不是两全其美吗?”
陈福庆一扭头,看见李默云走进了荣宝斋,心不在焉地嘀咕了一句:“两全其美……”
宋怀仁顺着陈福庆的目光望过去,随口说道:“这家伙又打上荣宝斋的主意了。”
陈福庆警觉起来:“你认识他?”
“不、不,我不认识。”宋怀仁赶紧否认。
陈福庆心里全明白了,他把手里的茶碗放下,审视着宋怀仁:“怀仁,李默云的底儿我都清楚,你在茂源斋的时候怎么着我不管,在我慧远阁可不能来这个。”
宋怀仁意识到刚才说走了嘴,他毕恭毕敬地回答:“知道。”
“我看,联络画家的事儿先放一放,我这儿有笔现成儿的买卖,过两天你到徽州跑一趟。”陈福庆改了主意。
宋怀仁的眉头皱起来:“大伙计,这刚有点儿眉目,我看还是尽早做起来好。”
“着什么急呀,又没人跟你争跟你抢的,以后再说吧。”陈福庆站起身,走了。
宋怀仁看着他的背影,心中骂道:笨蛋,傻死算!
李默云三十来岁,其人来历不明,就仿佛是随风吹来的一粒草籽,不知从哪天开始就在琉璃厂生根发芽,倒腾起了古玩字画。他个头儿很高,极瘦,穿着件浅灰色的长衫,腋下夹着一个卷轴,像影子一般飘进了荣宝斋。
云生迎上去:“先生,您要点儿什么?”
李默云并不搭理云生,而是直奔挂着名人字画的西墙走过去,云生只好尾随在他身后。过了约莫一袋烟的工夫,李默云仔细地看完每一幅画,遗憾地摇摇头,托着长腔,慢条斯理地问道:“荣宝斋也是家大铺子,号称也做名人字画,怎么没见着好东西呀?”
这话云生可不爱听,但他还是耐着性子应承:“在您眼里什么才算好东西?要是觉得这儿挂的都不喜欢,我还可以带您到里边儿瞧瞧。”
“走,那就里边儿瞧瞧。”
云生把李默云带到了荣宝斋后院的东屋,叫来了张喜儿。张喜儿请他坐下,客气地问道:“先生,您是想要幅字儿呢,还是要画?喜欢谁的?”
李默云把腋下夹着的卷轴放在桌子上:“您就是大伙计张喜儿?”
张喜儿点头:“我是。”
“那我算找对人了。”他环顾左右,压低了声音,“您……说话算数?”
“您想要谁的字画我卖给您,我收钱您拿走字画,这跟说话算不算数有关系吗?”张喜儿的口气变了。
李默云并不在意,他套着近乎:“我明白了,敢情荣宝斋的规矩跟慧远阁不一样,不过,大伙计,我瞧着您是个老实人,我就是愿意跟老实人打交道,咱俩做笔买卖怎么样?”
“您……什么意思?”张喜儿满脸狐疑。
李默云把卷轴打开:“这幅画,您瞧瞧。”
张喜儿反应过来:“您这是要卖画?早说呀。”
李默云又压低了声音:“大伙计费心把它卖个好价钱,我会单给您好处,我跟琉璃厂的铺子都这么办。”
“这个……”
李默云凑近了张喜儿:“我手里有不少好东西,跟您这么说吧,要是您愿意,咱们借着荣宝斋的名声自个儿折腾,钱可是大把地赚,慧远阁的陈大伙计就没少捞,人不得外财不富,马不吃夜草不肥,就您在荣宝斋挣的那点儿辛苦钱,哪辈子才能发大财呀?”
张喜儿不置可否。
李默云收起卷轴:“您好好琢磨琢磨,想明白了就来找我。”他把一张名片留在了桌子上。
民国初年是个动荡的时代,正当琉璃厂上的各家铺子使出浑身解数琢磨赚钱的新门道时,1917年6月14日,长江巡阅使张勋率领五千“辫子军”进入北京,黎元洪大总统被迫下令解散国会,7月1日,“辫子军”控制了通往紫禁城的道路及电信局、车站等一些重要场所和设施,张勋通电全国各省,宣布已“奏请皇上复辟”,要求各省即刻“遵用正朔,悬挂龙旗”。
京城的旗人得知这个消息,立即欢呼雀跃,奔走相告。额尔庆尼更是泪流满面,他击磬焚香,对着紫禁城的方向长跪不起:“皇上啊皇上,您终于回来啦……”而更多的人对小皇上忽然又回到了龙椅上感到惊诧。
那天上午,一队“辫子军”在琉璃厂快马驶过,伙计们纷纷从铺子里出来看热闹,陈福庆紧走几步赶上前面的庄虎臣:“嘿,庄掌柜的,新鲜了,皇上都没了好几年了,怎么又出来梳着辫子的官军了?这算哪一出啊?”
庄虎臣摇了摇头,没答话,他急匆匆地向荣宝斋走去。进了铺子,庄虎臣皱着眉头吩咐云生:“赶紧到后头找辫子去。”
云生以为自个儿听错了,他瞪大了眼睛:“掌柜的,您说什么呢?”
“我让你到后头找辫子去!”庄虎臣不耐烦地重复了一遍。
“这上哪儿找去呀?早没了。”云生转念一想,“您要辫子干吗呀?”
庄虎臣坐下:“昨儿个皇上又给请回来了,改民国六年为宣统九年,黄龙旗又挂上了,没辫子哪儿成啊。”
“这不是给咱们出难题吗?”云生噘起了嘴。
庄虎臣正在想主意,张喜儿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掌柜的,不好了,额大人领着辫子兵奔咱们这儿来了。”
“啊?额大人又抖起来了?那得赶紧准备准备。”庄虎臣带着众人七手八脚地忙乎开了。
不大一会儿,一队辫子兵簇拥着额尔庆尼和张勋在荣宝斋的门口下了马,张勋看了一眼门楣上高悬着的匾,走进了荣宝斋。
庄虎臣的脑袋后面拖着一条临时用麻绳编的假辫子慌忙迎上去:“大人请。”
张勋在铺子里四处看着:“听说,皇上以前使的御笔、龙墨都是从荣宝斋进的?”
庄虎臣点头:“没错,您……想用点儿什么?”
“我不用什么,是给皇上用,还照老规矩办,马上派人送到宫里。”
“是,大人。”庄虎臣恭敬地答道。
额尔庆尼凑近了庄虎臣:“张大人可是皇上面前的大红人儿,皇上刚回宫里,各项事务还没落听,张大人就张罗上了,一看,没有御笔、龙墨,这哪儿成啊?可不能坏了规矩,这么着,张大人亲自就过来了。”
张勋在铺子里转了一圈,临走的时候发现了庄虎臣脑袋后面拖着的假辫子,他伸手抻下来:“掌柜的,你这辫子……”
“临时凑合凑合。”庄虎臣很是尴尬。
张勋把假辫子狠狠地扔在地上,语词严厉:“辫子凑合凑合也就罢了,本官不追究你,可皇上的御用品你可不能凑合,不然,后果你是清楚的。”
庄虎臣的脸上冒出了冷汗:“不敢,不敢,额大人做证,荣宝斋卖的就是这块牌子。”
没过几天,庄虎臣就按照老规矩把皇上御用的文房用品赶制出来,如数送进了宫里。他心里还盘算着:这下可好了,和宫里的买卖又接上了,往后荣宝斋的生意又能红火起来……可谁承想,事情的发展并不像庄虎臣想的那样简单。7月12日,庄虎臣正走在前门大街上,忽然身后传来密集的枪声,他赶紧闪身蹿到旁边一家饭庄的台阶上,只见一队辫子兵仓皇逃窜,后面不远处,政府军的骑兵追赶上来,辫子兵落到地上的黄龙旗被政府军的骑兵任意践踏着,路上飞扬起漫天的尘埃……庄虎臣一时目瞪口呆,半晌没醒过味儿来。
马路对面二楼的一个茶馆里,额尔庆尼垂头丧气:“唉,好日子还没开始呢,又没了!”
贝子爷苦着脸:“咱没那造化,也就甭惦记了。”贝子爷一扭头,发现了庄虎臣:“哎,那不是荣宝斋的庄掌柜吗?”
贝子爷刚要探出头去打招呼,被额尔庆尼拦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