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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幼林说完进了北屋,宋怀仁呆呆地看着张幼林的背影,半天没缓过劲儿来。
这个打击对宋怀仁来说是十分沉重的,他左思右想,自从来到了荣宝斋,往常背地里拿黑钱的事儿基本上没怎么干,自个儿也很卖力气,本事明摆着在张喜儿之上,东家怎么就信不过呢?宋怀仁很是垂头丧气。
宋怀仁这几天在铺子里是横挑鼻子竖挑眼,弄得两个小学徒战战兢兢。
邮差来送报,赵三龙到门口接过来,边往回走边随手翻着,宋怀仁没事儿找事儿:“怎么着,轮得上你先看吗?”
赵三龙重重地把报纸搁到柜台上,斜了宋怀仁一眼。这个伙计是个暴脾气,他早就看宋怀仁不顺眼了。
“哟嗬,还长行市了?我告诉你,不想干走着,没人求着你。”宋怀仁阴阳怪气的。
赵三龙刚想发作,徐海在后头使劲儿拽他的衣裳,悄悄地说:“大伙计心里不痛快,你忍着点儿。”
“三龙哥,给我搭把手儿!”李山东在后院喊他,徐海就势把赵三龙推走了,又拿起报纸恭恭敬敬地呈给宋怀仁:“大伙计,您慢慢瞧着。”
宋怀仁接过报纸刚翻了几页,大惊小怪起来:“哎哟,瞧瞧,这年头儿真是吹牛皮不上税,逮着什么好听说什么,净往自个儿脸上贴金……”
张幼林正好走进来,宋怀仁捧着报纸迎上去:“东家,您瞧瞧这报上吹的,啊?‘南张北溥’?把张大千跟溥心畲相提并论,您说,这还有王法吗?”
张幼林淡淡一笑:“怎么了?张大千和溥心畲怎么就不能相提并论呢?小宋,八爷和你没仇吧?”
“东家,看您说的,我和八爷有什么仇啊,得,算我多嘴,我把嘴闭上。”宋怀仁讨了个没趣,可他不能得罪张幼林,自己找了个台阶:“得,我给您泡茶去。”
宋怀仁走了,张幼林拿起报纸饶有兴趣地看起来,看着看着,脑海中忽然灵光一现,他喃喃自语:“这倒是一招……”张幼林转过身问徐海:“王经理什么时候回来?”
“就这一两天吧。”
“好,王经理一到,你就通知我。”
听说东家急着找他,王仁山到了铺子里二话没说,立刻就风尘仆仆地去了张家。
虽说在南京分店分成的事情上两人有过较量,但见了面还是挺亲热,张幼林拍着他的肩膀:“仁山啊,你总算回来了!”
“东家,您找我什么事儿?”
“坐下说。”
两人相对而坐,张幼林问:“仁山,在荣宝斋挂笔单的画家里,你喜欢谁的画?”
王仁山不假思索:“张大千。”
“为什么?”张幼林饶有兴味。
王仁山侃侃而谈:“张八爷的画尤得石涛神髓,号称‘当代石涛’,他的画路宽广,山水、人物、花鸟、虫鱼、走兽无所不工,工笔写意,俱臻妙境,现在已经有些名气了,与其兄张善子,被称为‘蜀中二雄’。”
“在四川有名,到了北平就差些了,他的画价格还上不去,我知道你和他很熟,可你未必能估计出张大千将来的发展。”
王仁山微微一愣:“哦,您的意思是……”
“此人前途不可限量,早晚是位大师级的人物。”
王仁山点头:“这我信,八爷这个人干什么像什么,他十几岁的时候,从重庆回家过暑假,路上被土匪绑了票,土匪见他是个读书人,就留下他当师爷,您还别说,八爷一看脱不了身,索性就正儿八经地当起师爷来了,百日以后才逃出去。”
张幼林笑道:“哦,八爷还有这么段儿经历,这可真难为他了,仁山啊,把八爷的画价格往上抬抬怎么样?他的作品可不比那些名家差。”
“是啊,如今书画市场上溥心畲的画已经价格很高了,齐白石的作品价格也在上涨,自从民国十六年齐白石被北京艺术专科学校校长林风眠先生聘为教授以后,齐白石基本奠定了自己在中国书画界的地位。”
“所以说呢,张八爷什么都不缺,缺的就是名气,有了名气才有在书画界的地位,有了地位,价格自然也就涨了。”
“您的意思是……找个机会由荣宝斋给八爷抬抬名气?”王仁山投去了询问的目光。
“八爷的作画功底和灵气都不差,以他的进步速度,再过三年五载,他的作品就会是另一番境界,荣宝斋不捧,你瞧着,早晚有人出来捧,咱何不占这个先机呢?他的名声越大,对咱们越有利。”
王仁山兴奋起来:“东家,这是个好主意!可是……怎么捧他呢?”
“我自有办法。”张幼林显得胸有成竹。
两人商量了一阵儿,王仁山就起身告辞了。
不久之后,“南张北溥”画作联展热热闹闹地在荣宝斋展出了,开幕式那天,北平的著名画家都到了场,荣宝斋一时宾客云集,加之门口噼啪作响的鞭炮声,琉璃厂半条街都沸腾起来。
钱席才站在慧远阁的门口伸着脖子朝荣宝斋张望,陈福庆从里面走出来:“他们吵吵什么呢?”
“给‘南张北溥’办画展。”
“‘南张北溥’?”陈福庆显出惊讶的表情,“没听说过呀。”
钱席才耐心地解释:“溥,是溥心畲溥二爷,张嘛……听说是张大千张八爷。”陈福庆皱起了眉头:“张八爷和溥二爷差着行市呢,怎么把他们两个往一块儿摆?荣宝斋这是出什么幺蛾子?不成,我得过去看看。”陈福庆下了台阶,向荣宝斋走去。
荣宝斋的前厅西墙悬挂着张大千的作品,张幼林正陪着溥心畲站在画前观赏,溥心畲赞不绝口:“张兄,你很有眼力啊,大千的画,有唐人的气势,宋人的法度,元明的意境,上下千年,融会贯通,难得,难得!”
听到溥心畲的这番话,张幼林心中的一块石头算是落了地,他明白,如果溥心畲不认可张大千的作品,这事儿就算砸了。
“大千的仿古之作,这些年很有点名气,没想到他的创作也自成一家,张兄,你是怎么发现他的?”
张幼林微笑着答道:“我花工夫琢磨了不少他的仿古之作,大千可不是照葫芦画瓢,他是把原作的构图特点、神韵技法揣摩透了,但并不照搬,而是尽情挥洒,另立新格局,名义上是仿作,其实已经别有一番新气象了,连陈半丁、罗振玉这样的鉴赏大家都看走过眼,既然如此,我想,他的独创之作应该不会差……”
正说着,张大千走过来,他恭恭敬敬地给溥心畲行礼:“溥先生,‘南张北溥’本是好友的兴头之语,偶然见诸报端,被荣宝斋借题发挥了,小弟实不敢当。”
“哪里哪里,以你的资质才气,再经磨炼,不久可终成大器,我和张兄拭目以待……”
荣宝斋内的气氛热烈而融洽,陈福庆转了一圈就回去了,他心里直后悔:这招儿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明远楼茶馆里,额尔庆尼一扬脖喝完最后一口茶:“伙计,结账。”
伙计走过来:“额爷,十五个铜子儿。”
额尔庆尼在口袋里摸了一把,将五个铜板放在桌上:“我就剩五个了,得了,你们这么大一茶馆,也不在乎这点儿小钱儿是不是?将就点儿吧。”
伙计的眉毛向上一挑:“别价,额爷,我们也是小本儿经营,要净赶上您这样的茶客,我们还不喝西北风去?劳驾了您哪,额爷,您还是把茶资给付了吧。”
额尔庆尼瞪起了眼睛:“就这仨瓜俩枣的你也跟我算计?额爷以前阔的时候没少赏你们脸吧?那时候你小子比我孙子还孝顺,额爷我哪次不是随手就赏你一锭纹银?怎么着?看我穷了,你就想当爷了?”
伙计的口气软下来:“额爷,随您怎么说,反正您今天不把茶资付了就不能走。”
“没钱,你爱怎么着怎么着,不能走?这好办啊,额爷还不走了,就在你们茶馆住下了,反正你们不能把额爷饿死吧?”
两人正在僵持,李默云摇摇晃晃地从对面走过来,掏出钱放在桌上:“伙计,这位爷的茶资我替他付了。”
额尔庆尼先是一愣,接着满脸堆笑:“哎哟,这位爷,多谢了您哪,您瞧这事儿闹的……”
李默云在额尔庆尼旁边坐下:“额爷,您别客气,您原先是什么人呀?一出门前呼后拥,在琉璃厂这条街上,随便进哪家铺子逛逛,那真是赏他们脸呢,可如今……是虎落平阳遭犬欺,我是实在看不下去啊!”李默云说这番话的语气和表情就跟他亲爹被人欺负了似的。
额尔庆尼心里这么一琢磨,马上就明白了:“这位爷,要是我没猜错的话,您找我有事儿,明说吧,什么事儿?”
“嘿!额爷还真是痛快人,好,您痛快,我也不能掖着藏着,额爷,我是想跟您合伙做买卖。”李默云是刚刚才有的这个打算。
额尔庆尼一听就乐了:“真新鲜了,跟我合伙做买卖?您可找对人了,我一没做过,二没本钱……”
李默云摆摆手:“不用您出本钱,您这身份就是本钱,您往那儿一坐,甭说话,就那派,那表情,就是一吃过玩过见过的爷,不是真正的八旗子弟,别人装都装不出来。”
“哦,明白啦,您是想和我搭伙,干点儿空手套白狼的买卖?”
“要不说您见多识广呢,什么事儿都蒙不了您……”
“挣了钱怎么分账呢?”
“二一添作五,如何?”
额尔庆尼点点头:“听着还成。”
“那就一言为定?”
“慢着。”
李默云一愣:“怎么着?”
“你先给我拿十块钱来,算我预支,将来从账上扣。”额尔庆尼一本正经地说道。
李默云二话没说,掏出十块钱码在了额尔庆尼的面前。
从琉璃厂失踪有些年头的李默云,前些日子在上海倒腾假古董玩儿现了,他得罪的是上海黑帮老大黄金荣的手下,黑帮可不认“看走眼”这一说,你坑了咱哥们,对不住,那就卸你一只胳膊或者一条腿。为了躲避追杀,李默云只好悄悄溜回了北平。他不便抛头露面,正琢磨着找个帮手替他跑外,没想到就在茶馆里碰到了额尔庆尼。真是天赐良机啊!打着灯笼都没处去找,却得来全不费工夫,还有比额爷更合适的吗?从茶馆里出来,李默云喜滋滋地就把额尔庆尼带到了他在京西八里庄的老巢。
这是个制假作坊,院子里到处堆放着坛坛罐罐和各式工具,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屋子里是破破烂烂,没什么像样的摆设,比额尔庆尼自个儿的家也强不到哪儿去,额尔庆尼不禁大失所望。
李默云兴致勃勃,他跟上了发条似的,回到家就忙来忙去一直没消停,一会儿摆弄摆弄这个梅瓶,一会儿又往那只开裂的青铜鼎上撒些粉状的东西,也不知啥玩意。额尔庆尼坐在一旁,手里捧着个小泥壶,时不时地来上一口。李默云又从屋里拿出一个卷轴挂在院墙上,额尔庆尼定睛一看,竟然是伪造元朝大画家倪瓒的《溪山雨意图》。额尔庆尼记起,早先他在贝子爷家见过原作,还别说,仿得还不错,就是显得太新了,不像搁了几百年的旧画。
地上有一口装满凉茶的大锅,李默云忙不迭地点起火来,额尔庆尼迷惑不解:“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