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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上有一口装满凉茶的大锅,李默云忙不迭地点起火来,额尔庆尼迷惑不解:“我说李爷,你这是干吗呢?怎么把好好的凉茶又给煮开了?”
李默云往锅底下塞了几根柴火:“额爷,这您就外行了,我这是给画做旧呢,瞧见没有?我在画底下煮凉茶,用蒸发的热气把画熏黄,让宣纸和颜料松脆变质,加速陈化。”李默云打算和额尔庆尼长期合作,所以也就不瞒着他了。
茶水在大锅里咕嘟了一阵子,额尔庆尼站起身,走过去仔细看了看,频频点头:“嗯,还真有那么点儿意思了,不过,倪瓒活在元末明初,他的作品传世怎么着也有个五百来年了,光靠把画做旧怕是不够吧?”
“还有招儿呢,有些棒槌看到书画被虫蚀食的痕迹就以为是真品无疑,其实,这也是我们这行的雕虫小技,我有一个兄弟就专门养虫养鼠来撕咬书画新作,目的就是用‘蚀食痕迹’来打马虎眼。”
“嘿,你们这帮孙子可真是琢磨到家了!”额尔庆尼感叹着,但他转念一想,不禁皱起眉头,“可就这么琢磨,也没见你小子发财呀?”
李默云站起身:“哪儿那么好发财呀?假画做出来了,这刚刚是第一步,下一步就是如何让买主儿上当了。额爷,您瞧我这模样儿,像是家里趁古画的主儿吗?要是我出面非玩现了不可。”
“所以你想和我搭伙,要的就是我这身份——破落旗人,是不是?”
“那是,甭看您现在破落了,可虎倒架子不倒,那派头,说话那腔调,那走道儿的姿势,旁人学也学不来,谁见了谁也得说,这主儿是位爷。”
这话额尔庆尼爱听,他颇为得意地抻了抻破旧的长衫:“那是,咱好歹也见过世面,当年也是大把花银子的爷,不瞒你说,那时候我瞅见白花花的银子愣是没感觉,跟瞧土坷垃差不多。”
李默云撇撇嘴:“那是您银子太多了,烧的。”
额尔庆尼顺手从案子上拿起一块玉佩:“哟嗬,这儿还有块汉玉,真的假的?”
“额爷,您记着,我这儿没真的,全是假的。”
额尔庆尼把玩着:“你还别说,做得还真像,雕工确有汉唐之风,连‘土沁’都有,怎么弄出来的?”
“这个容易,把新玉石泡在酸液里一个月之后,再捞出来用茶水或者鸡油浸泡,然后放在火上烤,还可以掺入颜色,不光可以模仿出‘土沁’,连‘朱砂沁’、‘铁沁’都可以造出来。”
“哟,这下可褶子了,当年我从一个玉石贩子手里买了一块汉代玉璧,整整花了我两千两银子,现在想起来,八成也是出自你手吧?”
“额大爷,您老人家糊涂了吧?那是什么年月的事儿?那会儿我还穿开裆裤呢,也许是我爹或者我爷爷做的,这还差不多,我这手艺是祖传的。”
李默云没蒙事,这个制假作坊还真是他爷爷留下来的。老爷子当年造假在京城是出了名的,也坑过不少人,跳河、上吊的都有,也赚过不少银子,在山东老家买了房子置了地,老爷子留下过话,子孙后代有了营生就不要再干这个了,免得遭报应,所以,李默云的爹在他九岁的时候就带着全家回了老家。李默云过了十多年吃喝玩乐、养尊处优的日子,可他爹死后,家境就每况愈下,加之李默云抽大烟上了瘾,把家产抽了个精光,走投无路之下,只好来到京城重操祖业。还好,李默云的爹英明,这个制假作坊一直出租,没有卖掉,要不然,恐怕李默云连作假的本钱都没有。额尔庆尼想起来就生气,他恨恨地说道:“哼,当年你们这些假古董贩子,从我手里骗走了多少银子啊!”
李默云咧嘴一乐:“额大爷,这叫此一时,彼一时,现在咱俩不是又串在一块儿蒙别人了吗?有钱人的银子不蒙白不蒙!来,您䁖䁖这瓶子……”李默云拿起案子上的一个双耳瓶,两人嘀咕起来。
荣宝斋北平总店的生意慢慢有了些起色,来往的客人明显比以前多了。这天,一大早就有客人要订画,李山东陪着客人边看画边介绍:“这几幅都是溥心畲先生的。”
客人点头:“确实不错,溥先生的润笔怎么收?”
“堂幅六尺一百二十元,屏幅减半,以四尺为一堂;册页每方尺二十元;成扇每面十元,细画题诗加倍,先润后墨。”
客人显得犹豫:“太贵了,能不能便宜点儿?”
“对不住您,溥先生的价码儿是他自个儿定下的,便宜不了,要不您换张大千的?润笔还不算贵,眼下张大千在画界可与溥先生齐名了。”李山东从柜台里拿出两张报纸,“您瞧瞧,这报上登的,‘南张北溥’,南张就是指的张大千,我们荣宝斋前些日子刚为‘南张北溥’办过画展,登在这儿。”
“我听说了。”
“您现在订他的画特值,要不了多久润笔就得涨上去,要是有闲钱,我建议您存几张,将来准有赚。”
“那我就订张大千的了,都要山水,堂幅六尺两幅,再加俩成扇,你算算多少钱。”
“您这边请……”李山东把客人让到了账柜边,赵三龙“噼噼啪啪”打起了算盘。
宋怀仁和王仁山一直在边上看着,宋怀仁悄声说道:“经理,您和东家真有眼光,办完画展以后,客人们都开始认张大千了,咱是不是把润笔提上去?”
“不忙,当初跟大千有言在先,等他放在别的铺子里的画卖完了,就只到荣宝斋挂笔单,到那个时候再把润笔提上去也不迟。”
“这招儿太高了!”宋怀仁表面上赞叹着,心里却很失落:这么高的招儿,我怎么就没想到呢?他闷闷不乐,借故离开了铺子。
宋怀仁在琉璃厂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远远地看见额尔庆尼抱着个锦盒走进了一家古玩铺子,他轻蔑地一笑,心想,这老东西又去骗茶喝了。
古玩铺子的伙计也是这么想的,他一见到额尔庆尼,就不客气地问:“哟,您又喝蹭茶来啦?”
额尔庆尼的脸一沉:“你怎么说话呢?没规矩,叫你们掌柜的来。”
“我们掌柜的忙着呢,没工夫陪着您闲聊,您要是想喝口蹭茶,我就给您倒一碗,喝完了赶紧走着。”伙计倒出碗剩茶放在桌子上。
额尔庆尼大摇大摆地坐下,瞟了一眼茶碗,从锦盒里掏出双耳瓶,小心地放在桌子上:“今儿个,让你小子也开开眼。”
伙计捧起双耳瓶,凝视了片刻,立刻换了一副面孔:“额大爷,您这是哪儿来的?”
“哪儿来的能告诉你吗?叫掌柜的去。”
伙计放下双耳瓶,将茶壶里的剩茶倒掉,换上新茶重新沏上,满脸堆笑:“先坐会儿,我这就给您叫掌柜的去。”
操着东北口音的掌柜从后门进来:“哟,额爷,少见啊。”掌柜的直奔瓶子去了,他拿在手里,站到铺子门口,对着太阳仔仔细细地看着。
额尔庆尼悠闲地喝着茶,眼睛看着大门外,不时和过往的熟人打个招呼。掌柜的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天,最后把目光停在了一处,不满地说道:“额大爷,您蒙我是吧?这宋瓶儿可有砟儿啊。”
“我说过没砟儿了吗?我说掌柜的,古玩这行玩的就是个眼力,您要是连真货假货都看不出来,还好意思在琉璃厂混?趁早回家抱孩子去。”掌柜的把双耳瓶放回桌子上,显得犹豫不决:“您别急,我再琢磨琢磨。”
额尔庆尼把双耳瓶放进锦盒,站起身:“让你白捡一便宜还不要,我找别人去喽。”
掌柜的两只眼睛滴溜溜地一转,赶忙拦下:“别价,额大爷,要不这么着,双耳瓶您先搁我这儿,要是卖出去就算您赚了,要是卖不出去呢,您再拿回去,怎么样?”
额尔庆尼一副不买账的样子:“想什么呢?我可告诉你,这宋瓶少了二百大洋不卖,大爷我现在就要现钱,要不要我听您一句话。”
“成嘞,我听您的,现钱就现钱,三儿啊,你现在就带额爷去柜上支钱。”
伙计赶紧过来:“得嘞,额爷,您跟我来……”
额尔庆尼拿起了派:“别价,别价,支钱着什么急啊,我说掌柜的,您仔细瞅瞅,可千万别走了眼,回头您再跟我找后账就没意思了。”
“骂我呢不是?咱是那人吗?吃这碗饭也二十多年了,总不能玩了一辈子鹰,最后让鹰啄了眼吧?再者说了,就算咱走了眼,这行里不是也有规矩吗?谁走眼谁认倒霉,您放心,踏踏实实支钱去。”
“得,那我可去啦?”
“走您的,没事儿过来喝茶。”
额尔庆尼跟着伙计奔里院去了,掌柜的不屑地看了一眼他的背影,自言自语:“二百大洋就卖啦?哼,到了这个岁数还是生瓜蛋子一个,怪不得受穷呢。”
额尔庆尼喜气洋洋地抱着二百块现大洋从古玩铺子出来的时候,正好和闲逛了一圈儿回来的宋怀仁打了个照面儿,宋怀仁站住了,他目送着额尔庆尼渐渐远去,心里嘀咕着:看样子这老东西是发财了,刚才他卖什么了?宋怀仁出于好奇,走进了古玩铺子。
宋怀仁是个有心的人,虽说他学徒是在南纸店,可架不住二十多年一直都在琉璃厂混,对古董也算在行。宋怀仁仔细看了看额尔庆尼拿来的那个双耳瓶,大致明白了他的路数,但宋怀仁没有吭声。
倪瓒的《溪山雨意图》辗转到了王仁山的手里,不过,王经理可不是自个儿搞收藏,而是有个老客户一时拿不出货款,希望用这幅画来抵。从做生意的角度来说,并不亏本,长期合作的老客户,人家有难处,也该帮一把,可这幅画的真伪成了问题,掌眼的几个人意见不一,让王仁山作起了难。
《溪山雨意图》挂在荣宝斋的北屋里,王仁山已经好几天愁眉不展了。张幼林手里拿着报纸推门进来:“仁山,战事结束了。”
王仁山回过神来:“结束了?”
张幼林坐下,神情忧虑:“政府和日本人签订了《塘沽协定》,中国军队撤到延庆、通州、宝坻、芦台一线以西、以南地区,这些地区以北、以东至长城沿线为武装区,实际上承认了日本对东北、热河的占领,同时划绥东、察北、冀东为日军自由出入地区,等于华北的大门也对日本人敞开了。”王仁山听罢,长叹一声:“唉!这几个月在山海关、热河、喜峰口都白打了……”
王仁山还没说完,伙计把额尔庆尼带进来了,张幼林站起身:“呦,额爷,您来啦。”
额尔庆尼拱拱手:“张先生,今儿个我请您,咱们奔鸿兴楼。”
张幼林感到纳闷:“您……请我?”
额尔庆尼看见了墙上挂着的《溪山雨意图》,他顾不上回答,走过去仔仔细细看了看,问王仁山:“王经理,这画您收下了?”
王仁山苦笑着摇摇头:“还拿不准呢。”
“这就好,这就好。”额尔庆尼不由分说,拉起张幼林就走。
在鸿兴楼里,额尔庆尼要了一桌子菜,张幼林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干吗呀?额爷,您是捡着金元宝啦?不行不行,今天这顿饭还是我请您吧。”
额尔庆尼的脸一沉:“张先生,看不起我是不是?我吃过您多少回了,我自个儿都记不清了,什么时候我在街上碰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