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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仁山抬头看了一眼窗外:“小声点儿,这可是掉脑袋的事儿。”他沉思了片刻,“你爸爸什么时候回来?”
张小璐摇摇头:“不知道,我妈去潭柘寺看过一次,好像是明岸法师没让回来。”
王仁山点点头道:“小璐,这件事非同小可,你容我想想。”
明岸法师一直把张幼林留到腊月二十三,在寺里过完了小年才放他回去。临走那天,明岸法师把张幼林送出了很远,分手的时候,张幼林不禁回首仰望,心中生出一些留恋:“乱世之中难得有这样安静的地方啊!”
明岸法师依旧是语调平和:“心净则佛土净。”
“在寺里这些日子,我把那些事儿基本上想明白了,就像您说的,一切随缘吧。”
“真能做到事事随缘,也就自在了。”明岸法师停顿了片刻说道,“幼林,我叫你来,是让你躲避一场杀身之祸。”
张幼林一下子惊呆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杀身之祸?为什么?”
“很快你就会知道了,多保重吧。”
张幼林疑惑地上了车,和明岸法师挥手告别,明岸法师一直望着汽车在山间的拐弯处消失,才缓步离去。
在汽车里,老安把一摞报纸递给张幼林:“先生,这是这些日子给您攒下的。”
张幼林接过报纸翻看着:“家里都好吗?”
“太太、少爷都挺好。”
“铺子那边呢?”
“王经理照应着,宋经理净往维持会跑,别的照旧。”
突然,张幼林翻动报纸的手停住了,他的脸上现出惊异的表情。只见报纸上,醒目的黑体字大标题赫然写着“康复器械夹带违禁药品,济慈医院院长潘文安被枪决”。
张幼林的眼前一黑,险些晕倒,他紧紧地抓住了座位旁的把手,泪水夺眶而出……
原来,张幼林和潘文安在六国饭店见面的时候,明岸法师正在禅定之中,他早已不是当年的杨宪基了,经过几十年潜心修行,他已经证到了极高的境界,对世间万物洞若观火。在禅定之中明岸法师看到了这件事的结果,潘文安命中必有此劫,他救不了,而张幼林倒是还能躲过去,于是明岸法师修书唤他到寺中小住,助他躲过此劫。
明岸法师送走张幼林后,自知来日无多,他再次外出云游,最后在终南山的净业寺含笑圆寂,七日后肉身火化,得五彩舍利子数百枚,被信众供养、珍藏。
张小璐踌躇良久,还是走进了父亲的书房,他在张幼林的身边坐下:“爸爸,有件事我想了好些日子了,还是得跟您说。”
张幼林放下手中的书:“是寻药的事吧?王经理跟我说了。”
张小璐皱着眉头:“我想了好多办法,都不行,看来只能靠您了。”
“小璐,这是掉脑袋的事儿,你跟谁也不要再提了。”张幼林语词严厉。
张小璐诧异地看着父亲:“您……”
张幼林叹了口气:“唉,咱们张家人丁不旺,眼下就你这么一根独苗儿,说什么也不能有闪失……”
张幼林的话还没说完,用人推开了门:“老爷,岳大夫来了,在客厅里等着呢。”
张幼林站起身:“我马上过去。”
张小璐也要跟着去,被张幼林拦下了:“我不是跟你说了吗,这事儿你就别再掺和了。”
张幼林换了件衣裳来到客厅,岳明春微笑着:“张先生,您找我来干什么,我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张幼林在岳明春的对面坐下:“要是这样我就省得再说了。”
“王经理跟我念叨过,我一时也没琢磨出法子来。”岳明春摇了摇头。
“药搞到了吗?”
“现成的没有,不过可以拿中药配出来,可就是不好往外带,日本人控制得太严了。”
“我倒有个想法。”张幼林压低了声音,“我爷爷当年在没辙的时候,用松烟墨给朋友止过血,咱能不能把治枪伤的药加在墨里带出去?”
“墨里藏药?”岳明春皱起了眉头。
“《本草纲目》里有‘药墨’之说,我的意思是以荣宝斋的名义开个制墨作坊,把药混在墨里。”
岳明春恍然大悟:“这倒是个好主意,荣宝斋制墨是名正言顺的事儿,不会引起怀疑,回头我再查查《本草纲目》,琢磨一下加些什么药进去。”
“此事不可外传。”张幼林叮嘱着。
岳明春会心地一笑:“放心,我懂。”
晌午吃过了午饭,宋怀仁才慢悠悠地踱进了荣宝斋,他在后院逛了一圈,又到北屋眯瞪了一小觉,中午烤肉吃多了,嘴里直叫渴,他这才懒洋洋地爬起来,给自己泡了一壶浓香四溢的铁观音,端着紫砂壶去了前厅。
铺子里没有客人,宋怀仁坐在椅子上喝着茶,他四处看了看,发现少了个人,于是拖着长腔问道:“经理,这些日子怎么没见着三龙啊,他干吗去了?”
“噢,东家让他干点事儿。”王仁山边记账边回答。
宋怀仁翻了翻眼睛:“公事儿还是私事儿啊?可不能在铺子里拿着工钱,给他干私活儿。”
王仁山抬起头,还没来得及开口,李山东已经凑过去了:“副经理,您整天往维持会跑,为维持会办事儿,就不在铺子里拿工钱了,是吧?”
宋怀仁被李山东噎得涨红了脸,他正寻思着怎么收拾李山东,一旁整理柜台的伙计启贤一本正经地说道:“副经理,您近来可是跟从前大不一样了。”
“你觉着,我哪儿跟从前不一样了?”宋怀仁的注意力转移了。
李山东抢着回答:“自打日本人进了城,有人连走道儿,都这样儿……”
他夸张地比画起来,学着螃蟹的样子,横着走。
任启贤也撅起了屁股,点头哈腰的,嘴里念叨着:“太……太君……”
大家一阵哄笑,宋怀仁气坏了,他“腾”地站起来,手一带,紫砂壶“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摔碎了。
李山东收住笑容:“得,得,您别跟茶壶砸筏子,这铺子里的东西可都是东家置办的。”
徐海拿来笤帚,李山东接了过去,他在宋怀仁的脚底下扫着碎壶碴子:“宋会长,您让让,您让让啊……”
宋怀仁气急败坏,他恶狠狠地瞪着伙计们:“大家听着啊,以前的事儿我不计较,就算过去了,往后说话都留点儿神,李山东,我要是再听出你话里带刺儿,可别怪我不仗义。”
铺子里一时鸦雀无声,宋怀仁见压住了阵脚,又坐回到椅子上,不知在吩咐谁:“沏茶!”
伙计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站着没动,宋怀仁暴跳如雷:“哼,敢耍我?这是跟日本人叫板,还反了不成?”
铺子里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谁反了?”张幼林迈进了门槛,他看了看众人,话里软中带硬,“咱是买卖人,做买卖、赚钱养家糊口是咱的本分,没事儿别在铺子里扯闲篇儿,今儿个我跟大伙儿说明白,谁要是嫌荣宝斋的庙小盛不下他,趁早另谋高就,我张幼林不耽误他的前程。”
大伙儿都不言语了,李山东瞟着宋怀仁,宋怀仁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王仁山走过来:“东家,制墨的事儿怎么样了?”
宋怀仁也赶紧搭讪着:“东家,您有事儿就吩咐,我去办。”
张幼林打量着宋怀仁没好气地说:“我也得抓得着你啊,这些日子你正经在铺子里待了吗?”
“嗨,维持会那边不是事儿多嘛。”
“好啊,那边事儿多你就先忙去,铺子里有我和王经理盯着就行了。”张幼林不再理他了。
宋怀仁一听话茬儿不对,赶紧往回找:“东家,眼下北平是日本人的天下,我出面当地区维持会长,咱铺子也沾光啊,不就耽误点时间吗?时间还不有的是?大不了我拉点儿晚儿。”
“哼!扯淡,有的人哪,就是乌龟进了铁匠铺——找捶!”李山东愤愤地把宣纸塞进柜台里。
宋怀仁装没听见:“得,东家,就按您说的,我先忙乎维持会的事儿去。”他走过张幼林的身边,讨好地趴在张幼林的耳边悄声说道:“东家,去年夏天,您让伙计往卢沟桥给29军送饭的事儿,有人向日本人举报了,可让我给压下来啦。”
“这不都是公开的吗,还用得着举报?”张幼林感到诧异。
宋怀仁的眉头皱了起来:“可别这么说,这事儿要是让日本人知道了,您身上可就是有砟儿了。”
张幼林缓和了语气:“噢,怀仁哪,这就对了,荣宝斋是我的,也是你的,是我们大家的,无论什么时候,你得记着,咱们是中国人,是中国人就得互相帮衬着,对不对?”
宋怀仁赶紧就坡下驴:“东家,您放心,您还不了解我?我能吃里爬外吗?”
“行啊,要是这样儿,副经理的位置我就还给你留着。”
“您留着,留着,我快去快回。”宋怀仁急匆匆地走了。
荣宝斋新开的制墨作坊在陶然亭附近一个中等大小的院子里,靠东墙砌着几个炉灶,炉灶上安着许多带拐脖的烟囱,院子的背后是一片松树林。
制墨师傅姚德有五十来岁,是个腆着肚子的胖老头儿,他正聚精会神地从一节烟囱里取烟,赵三龙扛着一大捆松树枝走进来,姚德有过去看了看,摇摇头:“三龙啊,你找的松树枝儿太嫩了,你这一大捆也取不出多少烟来。”
赵三龙擦着脸上的汗:“那得砍什么样儿的?”
姚德有放下手里的烟囱:“我带你去。”
两人向松林深处走去,赵三龙感叹着:“真没想到,制个墨还这么讲究。”
“这单是一行儿啊,荣宝斋不是卖墨的吗,怎么卖着卖着又想自个儿做了?”姚德有挺纳闷。
“咱一伙计,哪知道东家是怎么想的呀?让干啥就干啥呗。”赵三龙捡起地上的一块土坷垃,向树上的松鼠扔过去。
姚德有在一棵比他还粗的古松前停下,指着树干上渗出的松脂:“有松脂的古松最好,就砍这样的。”
赵三龙抬起头瞧了瞧,往手上啐了口吐沫,蹭、蹭几下就爬了上去。
姚德有仰着头:“留神,别摔着。”
砍完松枝回到作坊,不大一会儿,李山东肩上背着个大包,手里提着一小篮鸡蛋来了。赵三龙凑过去,两只眼睛盯着鸡蛋放出光来,右手已经伸到了半空中:“山东,这是咱的晚饭吧?”
李山东一瞧赵三龙这架势,赶紧把鸡蛋挪开:“别,东家让给姚师傅送过来的。”
赵三龙颇为失望:“敢情没咱的份儿啊。”
“你们东家还真上心,有鸡蛋加进去,出来的墨就不一样了。”姚德有把鸡蛋接过来。
赵三龙跟在姚德有屁股后面:“我说师父,鸡蛋这么贵重的东西,人还没得吃呢,往墨里加?多可惜呀。”
姚德有对李山东笑了笑:“瞧我这徒弟,嘴这份儿馋,这篮鸡蛋放这儿可就悬了,弄不好还没加到墨里,就全进他肚子了。”
赵三龙咽了口吐沫,眼睛终于离开了鸡蛋:“师父,我也就这么一说,您当我真敢吃呢?那不是给荣宝斋丢人吗?”
姚德有沉思了片刻,对李山东说道:“回去告诉你们东家,我再多待几天,等第一批墨出来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