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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的理想是穷尽一生去发现,那有没有什么情况,可以让你停下来?有没有偶尔想过‘停下来’?”
“没有。我会欣赏,领略神奇,但我更喜欢那个独自去发现的过程。”
“你把自己的索求局限在‘体会’上,却从不渴望‘拥有’吗?”
“人们总是过高估计自己的能力。其实,对于很多事情,他们甚至连‘参与’都做不到,最多只是‘旁观’。我只想做个好的看客,尽量不打扰。”
“可你也在传达。尽管那只是你‘制作’的,萃取、品味过后的副产品。”
“可毕竟我在尽力传达美好,而且人们也希望看到这些。他们付出一本杂志的价格得到了他们想要的满足,这没有什么不公平。”
“那你怎么看待你现在做的事情?我听说,有些摄影家会觉得与时尚,流行纠缠在一起是对他们的贬低。”
“这是我生活的一部分,虽然不是我最喜欢的部分。我尊重它,尊重所有付出的智慧和努力。就像那些模特,他们最终只是我作品的一部分,可我同样尊重他们。”
“难道你不是把他们作为一个人来尊重?”
“为什么只有人才能得到尊重?在这里,尊重都是相对的。你们选模特是因为他的个性还是他的名气?你们最终选的照片是因为我的技术还是客户的喜恶?”
“这不像是艺术家的固执和清高。”
“我的相机,后背和镜头也不是用浪漫换来的。”
“所以你其实很精于外部的平衡。”
“我的坚持不需要每个人都能理解和接受。”
“那你会不会觉得孤独?”
“你是想说朋友,女人?”
“不,是孤独。”
“如果孤独了,我会离开。能用来沟通的不只是语言。”
“所以你的理想状态就是‘在路上’。那出发时,你的‘背包’里会带上什么?”
“我会尽量清空它。‘回去’不需要太多行李。我要为‘回来’时留足空间。”
“所以,‘回去’是你的生命,而像现在这样‘回来’只是你的生活?”
“我没刻意分开它们。于你们,我只是个过客。”
“可你把自己形容得像是个游走在现实和虚幻之间的投机客。”
“这个形容也不错。你难道不是博弈在规则和本性里的冒险分子?”
午后的阳光照进院子,透过窗户,洒在两个人的身上。
小都的位置离照片很近,就站在那棵槭树下。
壁扇的微风鼓动着她的衣袂和头发,勾勒得她的身形纤细而美好,如迎风而立。
细薄的白色棉布反射的光线和入射光交织着,令她看上去就像是立于湖畔的一座白色大理石雕像,又像是笼在光雾中的一经碰触便会消散的山间精灵的幻影。
钟屹站得离窗户更近些。
他已经换下滑稽的橡皮围裙,身上是黑色的t恤衫和卡其布裤子。恤衫紧紧绷着他结实的胸肌,宽厚的肩膀和有力的上臂,使他在逆光里看起来高而硬。他微卷的头发有些蓬乱,在风里颤动着,这让他整个人充满了野性的危险。
两个人就这么安静,平静地对视着。
像是都忘了片刻前那在旁人听来晦涩难懂的谈话,又像是都在判读、咀嚼那谈话背后的余味。
但他们都确定,对方听懂了。
终于,两个人都偏开了脸。
就是那刚刚好的一瞬间。
刚好地都错过了对方脸上那彼此镜像般的苦笑。
是了然,也是放弃。
“原定的拍摄只要拖后一天。其实,我今天来主要是想和你谈一下专访的事。”虽然是坦白,但小都偏偏没有感到轻松。
明明有了答案,写个专访的素材也大致够了,她可以交差了。
可她的心却更沉,更乱了。
也许真的是无知无畏,无念则无想。
9。沦陷
“还~~~只是想?我以为我们刚刚已经进行完了。”钟屹的脸上闪过一丝困惑。
而他真正的困惑是到底是她的技巧好到让他来不及设防,还是在她面前,他根本就无法设防。
当他意识到这就是陈威含糊提到的“专访”时,他已经阻止不了自己了。
那些从未对旁人言起过的,只是顺乎本性去做的理所当然在他的脑海里清晰、完整得令他自己也感到吃惊。
他现在像是一条被剖开来摊在她面前的鱼,可他感到的不是冒犯,愤怒,或者不安,反而是倾诉后的畅快和满足。
他,不是一向不屑于倾诉的么?
好吧,权做是看在陈威的面子上,配合了一次专访。
小都从包里拿出一支录音笔放到了桌上,“对不起,因为你一直不接受采访,我才想起这个办法。这样做很不专业。不过,我并没有打算把它悄悄带走。你现在还是可以拒绝,我会马上把录音消掉。如果你接受采访,有哪些内容你希望不要涉及,或需要补充,我们现在也可以做。你决定吧。”
“你肯放弃专访?”钟屹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我会和陈威商量,也许改成一篇合作者角度的‘印象’。”小都坦白地说。
“那还不是一样?”
“从某种角度说,那个‘印象’与你本人的观点无关。”
“是这样……”钟屹点了点头,看着录音笔,像是欣赏,又像是思考。
他伸出两根手指,夹住了笔的中间按在桌上,“笔尖朝你是接受。”
他的手指轻轻一扭,录音笔在打过蜡的橡木桌面上旋成了一朵白色的花。
小都吃惊地抬头看他,不敢相信他竟会用这么轻率的方式来做决定。
但在内心里,她隐隐希望笔尖会朝向他。
或者,该由她直接放弃?
如果他们选择放弃,那么今天的一切就会成为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秘密。
就在旋转速度渐缓欲停的瞬间,钟屹抢先伸出手,以不可思议的敏捷将笔握在了手里,递向小都,“你亲自写,我就接受。”
小都有些艰难地点了点头,“那当然。定稿前,我会送给你再看一次。”
“如果你觉得需要,可以。我无所谓。”钟屹试了试可可茶杯的温度,推给小都,“现在不烫了。”
小都道了谢,接过来。
熟悉的醇香令她的心情有所平复,“我还需要一些照片,放在专访里。价钱的事陈威和你谈。”
“从我网站上找吧,不用谈钱。别选带水印的。那些不是我的了。”钟屹又是轻描淡写的样子了。
“你的慷慨我们很感激,但大家在商言商。”小都竭力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另外,我还想要一张你的照片。你知道的,人物专访,这个不能少。”
“我不给自己拍照片。只有证件照。”钟屹摊了摊手,表示无能为力,“你见过理发师给自己剪头发吗?”
“可大画家也会有自画像的!”
“自画像?那不是比ps还厉害?”钟屹哼笑了一声转过脸,手指下意识地在桌面上划着。
他的手指很漂亮,长而有力,没有突出的骨节,却绝不纤弱。但小都最喜欢看的是它们摆弄相机时的样子换镜头,选功能,按快门……果断,灵巧,有力,没有一个动作多余。她甚至想过偷偷拍些那手的照片,作为自己的私藏。
“既然你自己没有,那我们只好献丑了。”小都从包里拿出一叠照片,递给他,“看看有没有凑合能用的?”
她问他要照片,其实也就是想知道,他眼中的自己会是什么样子。
钟屹有些诧异地接过照片,很快就从头看到底,停在最后一张上端详着。
照片上,钟屹站在窗前,半侧着身看向窗外。
背景几乎都是黑色。
光线透过窗户,把他毫无表情的脸映得如木版画般。
窗棱的影子打在他白色的恤衫上,使他看起来像是被囚禁在牢笼里。
而他望向窗外的眼睛里,有着燃烧着的向往和野性的渴望。
记忆里,这是第一次从照片上这么认真地审视自己。
有点陌生的紧张和羞赧。
他认出这是充当影棚的那个老式礼堂。工作间歇,他喜欢站在那大窗户前,看那棵古老香樟树的影子在墙上攀爬,看铅白色的云彩在天空游弋。
他觉得这样既可以休息疲劳的眼睛,也可以考虑下一组照片的拍摄。有时,他也会想到那不久前还在的地方,计划下将要去的地方。
那时候,他总是放松的。
他以为没有人会注意到。
从专业角度看,拍摄的人没有什么技巧。相机应该是中档的单反机,从景深上看得出是用了长焦镜头,而且是仰拍。这个人要么比自己矮,要么就是怕被发现故意压低了机位。
不过,有了刚刚好的光线,刚刚好的角度,刚刚好的情绪,其它的就都不重要了。
就算他自己操刀,也不会有这样的效果,这样的精准。
他不敢相信,这一次,是他这个“猎人”被别人摄取了魂魄。
也许是运气,也许,就是浑然不中的注定。
“你拍的?”钟屹拎着照片看向小都。
只可能是她了。
小都老实地点点头,“我也是拍了做预备的。我把文件都给你,你选好了自己修吧。”
这张也是小都自己最喜欢的照片。
她刻意把它放在了最下面。而他,也果然选了这张。
“不用了。剩下的你的美编都能做。”钟屹把照片放在桌上,顺手抄起空的矿泉水瓶,向饭厅走去。
他尽量使自己的步伐显得沉稳,背影看来镇定。
站在厨柜前,双手撑在水池边上,看着刚才被他匆匆洗干净的白瓷杯,钟屹又感到了那种越来越频繁的躁动不安和越来越真实的恐惧。
那是来自他一直精心藏匿,圈养,闭痹着的洪水猛兽的苏醒和躁动,是它即将冲破禁制,席卷而出的恐惧。
对于纯粹的美,他会振奋,会惊叹。但面对与生俱来的易感又敏锐的心灵,来自生活的善解与细腻的感知,以及那虽蛰伏但仍然澎湃的活力和涌动着不知要奔向何方的激情,却是让他颤抖着窒息。
就在不久之前,他还很满意自己的生活和自制能力。或许在内心深处有点点的寂寞,点点的迷惘,点点的不快活,可至少他是满足的,平静的。
但现在,一切都改变了。
她又是这么施施然地向他走过来,轻轻一点,便把他一直飘游的灵魂按在了指下。
而他,只能无声地喘息,却乏力抗争了。
难道这个女人就这么要让他丢盔卸甲吗?
他不想爱上任何人,不想要这个羁绊和牵挂。
他需要冲刺的速度保持清醒,磨砺的痛苦体会敏锐,闭锁的孤独淬炼锋利。
爱对他来讲,太过柔软,也太过甜腻了。
他怕自己会像被扔进蜂蜜罐子里的葡萄粒,静止在那片浓稠里,被时间榨干,变得面目全非。
所以,他选择回避,坚持和忍耐,他宁愿用莲朵来填补那份空虚。
他努力过,挣扎过,可现在,除了眼看着那多年来营造的结界行将湮灭,他却是无能为力了。
现在再逃,还来得及么?
10。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