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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雨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沈妙抬脚往那头走去。
屋檐下,青衣男子站的笔直,目光紧紧盯着流萤小筑的方向方向,看的太过入神,连身边何时走来了人都不知道。直到一声轻咳打断了的他的思路,只见面前不知何时站了四人,为首的少年一身月白长衫,生的眉眼清秀,粉雕玉琢,也不知是哪家的小公子。此刻瞧着他,唇边含着淡淡微笑。
裴琅一怔,只觉得这少年似曾相识,那少年冲他点了点头:“裴先生。”
“沈妙!”裴琅微微瞪大眼睛。他看着沈妙身后随从和侍卫模样的人,又看了看沈妙,大约是有些震惊,道:“你……怎么穿成这个样子?”
女扮男装的事情并不少有,在明齐,许多小姐出门为了行事方便,偶尔也会穿男装,打扮起来倒也是别有一番俏丽。不过沈妙……裴琅看着面前翩翩如玉的少年郎,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方才从宝香楼出来。”沈妙道。
裴琅一下子咳了起来,脸都咳的有些发红。女扮男装不少见,可是女扮男装逛花楼的,他还是头一次听见。偏偏沈妙还一副十分坦荡的模样,一丝羞赧也无。
沈妙突然上前一步,凑近裴琅,“啪”的一下展开手中的折扇,将二人的脸挡住,在折扇那头轻声道:“大家都说宝香楼的姑娘才是人间绝色,所以我特意去逛了一圈。近来新添了许多波斯舞姬,各个香艳无比。”
饶是裴琅在外头从容镇定,便是面对达官贵人也游刃有余,眼下对着沈妙这略显暧昧的动作,却是有些不知所措。更何况沈妙说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也让他恍然生出一种错觉,仿佛面前的真是那家走马章台,眠花宿柳的公子哥儿,在同他谈论哪家的舞姬更美艳。
“胡闹!”想起自己先生的身份,裴琅从牙缝里挤出二字。
沈妙微微一笑,眼睛像是月牙般的弯了一弯,几乎算得上是呵气如兰了,她道:“可是我,点的是流萤姑娘的牌。”
此话一出,裴琅的身子便僵了。
沈妙收回折扇,笑着看向他:“我看裴先生在此地观望流萤小筑许久,是不是也对流萤姑娘充满向往?”
裴琅盯着沈妙,平淡的神情突然生出一点凶厉。
沈妙却不为所动,依旧笑的开怀,指了指一边的快活楼:“既然裴先生也对流萤姑娘充满兴趣,不如与我一同进去喝杯酒,聊聊美人。”她举止分明有些轻佻,却又有种令人不可抗拒的威严,她横折扇于胸前,自顾自的先上了楼,远远抛下一句:“美酒聊美人,方是人间快哉事。”
惊蛰谷雨和莫擎三人虽然不懂沈妙说的是什么意思,对于沈妙做的决定却是从来没有反驳过,当即就跟了进去。
裴琅一个人站在原地,顿了片刻,他才下定决心般,跟了进去。
楼上靠窗的位置,季羽书一下子跳起来:“看吧!我就说沈小姐是心仪那个裴琅,绕这么大一圈子去点流萤姑娘的牌子,都是为了今日能和裴琅说上话!”
高阳没理他,只是暗自揣测道:“方才她用扇子遮住脸,同裴琅说的到底是什么话。”高阳摇头:“偏用扇子遮住了,莫非他知道你会唇语?”说这句话的时候,高阳看向谢景行。
谢景行耸肩,表示不置可否。
“话说起来,方才沈小姐做摇扇子那个动作,端的是风流倜傥,简直比我还要出色。”季羽书感叹:“如此丽质佳人,怎么就看上了一个穷书生。便是跟了小爷我,也比跟那个连花楼都逛不起的小白脸好啊。”
谢景行站起身,季羽书问:“你去哪儿?”
“当然是听听他们说什么了。”谢景行意味深长的一笑:“我倒要看看,裴琅到底是颗什么样的棋子。”
快活楼的雅室中,莫擎守在门边,惊蛰和谷雨站在两旁,俱是低着头,仿若不存在似的。
桌前,沈妙在倒酒。
酒是鲁酒,色若琥珀,闻起来有股清香。这酒倒不醉人,只要酒量不是太差,少饮些许也不会有事。
沈妙倒了两盅,她倒酒的姿势十分优美,手指抓着酒壶的壶柄,晶莹的酒水倒进小巧的玉盅中,声音竟也十分悦耳。
裴琅眼睁睁的见着沈妙将一盅酒推到他面前,笑道:“先生请用。”
“沈妙,”裴琅直呼其名,面色从一进来都没有缓和过,他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裴先生竟如此心急,不用美酒就论美人,是不是有些牛嚼牡丹?”沈妙好整以暇的看着他。
裴琅被她的话说的一滞。他在广文堂已经呆了数年,自来遇到的人都对他恭敬有加,哪怕是最顽劣的学生,也不会用这样轻佻的语气对他说话。若是别人就罢了,偏偏对的是沈妙,裴琅总觉得,沈妙并非轻佻之人,这般说话,却让他有些摸不清对方的底细。
见裴琅迟迟不说话,沈妙便轻轻笑起来。她道:“与裴先生开个玩笑罢了,裴先生怎么这样紧张?”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眸清澈,眼神却似乎带些促狭,分明是纯真的少女模样,一瞬间竟有种不自知的妩媚风情,裴琅目光微微一顿。
“这酒是鲁酒,”沈妙端起酒盅,冲裴琅遥遥一举,裴琅倏然变色,沈妙却像是没注意到他的神色一般,自顾自的慢声道:“齐鲁之地,酿的酒也是琥珀色,快活楼中的鲁酒想必也是托人从齐鲁运过来的。”
裴琅看着她,忽的端起桌上的酒盅,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这酒不醉人,”沈妙言笑晏晏:“否则旁人看了,还以为裴先生是个酒坛子。”她语气娇俏,说的话却让裴琅手心微润,她道:“说起来,鲁地人便擅饮酒,饮酒多用坛子,裴先生方才那样,却有些像是鲁人了。”
裴琅抿着唇不说话,温润的眉眼却有些扭曲起来。
沈妙一手支着脸颊,她饮酒微微上脸,哪怕并未醉人,面上也带了浅浅红霞,再微微眯眼的时候,看着竟如海棠春睡,却又因为扮着男装,清爽俏丽外,别样风情顿生。她道:“我想起十几年前,鲁地的一位知府,好似也姓裴。不晓得的,还以为裴先生与那人是一家。”
裴琅一下子把酒盅蹲在桌子上,与此同时,莫擎虎目一瞪,右手边按上了腰中的佩剑。
“可惜那裴知府当时因卷入前朝一桩陈年旧事,被陛下斩了全家。阖府上下,男儿皆被处死,女儿流放充为官妓。”沈妙笑的有些止不住:“听闻裴知府还有一双出色儿女,尚且年幼,却也死在这场风波之中。”
裴琅的嘴唇有些微微发抖,他一字一句的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嘘。”沈妙对她做了一个噤声的语气,自顾自的又饮了一盅酒,雪白脸蛋上红霞顿生,她道:“其实我还有幸听闻了一桩秘事,看在裴先生也姓裴的份上,不妨就与裴先生分享。”
“那裴知府本有能力送一双儿女逃出生天,免于灾祸。可惜官差追的紧,便只能保下一人,于是……。裴知府保下了自己的儿子,女儿却被官差捉走。”她惋惜的摇头:“官差都如狼似虎,对于罪臣家眷从来都不会手下留情,那小姑娘被人捉住,岂有好下场的道理。”沈妙感叹:“要我说,那裴知府明知女儿落入虎口必然生不如死,却还是将女儿推了出去,未免有些无情。”
裴琅闭了闭眼,面上显出痛苦之色。
“裴先生如此感怀,想来是感同身受。”沈妙托腮笑盈盈的瞧着他:“不过想来这和裴先生都没什么关系,因为裴先生并非鲁地人,裴先生可是自来就生在定京城的商户。说起这些,不过是因为这鲁酒醉人,一时感怀罢了。”
裴琅面上的温和之色倏然不见,取而代之的,却是浓浓的警惕和防备,他道:“这是沈将军的意思?”
沈妙摇头。
“我父亲疼爱我,给了我一处绣坊,绣坊缺了个绣娘。”沈妙拖长声音:“听闻十多年前裴知府的大女儿,从小就会双面绣。可巧了,这位宝香楼的流萤姑娘也会双面绣。我便想,都是沦落风尘,又都会双面绣,指不定流萤姑娘和那位被推出其的罪臣小姐有几分渊源。我呢,就动了几分恻隐之心,解救她出风尘。”沈妙瞧着裴琅,开口道:“裴先生,你觉得学生这样做对是不对?”
她自言“学生”,满头青丝也都包裹在男子样式的官帽中,笑盈盈看过来的模样,很有几分如玉少年郎的风采。可是这清澈的双眸中,隐藏的深深底细和心意,却让人看不透也猜不着。这故作娇俏的灵动里,却是将宦海中臣子间笑里藏刀的那一套发挥的淋漓尽致。
与她打交道,仿佛悬崖走钢丝,话中藏话,敌友难清。
裴琅侧头:“你以为如何?”
沈妙笑起来,她笑的纯粹,似乎真的只是为自己做了一件好事而高兴。她道:“我以为甚好。便是那位裴知府的儿子知晓了姐姐的下落,亲自来为姐姐赎身,只怕以裴姑娘的对当年裴知府的怨和本身的心气儿,也不会愿意的。反而会糟蹋自己的一生。”
裴琅没有说话。
“世上有些人,本是玉,混在石头堆里久了,也就成了石头。可有些人,心气儿藏在骨头里,便是将人碾碎了磨成渣,骨子里的傲气都不会变动一分。听闻那裴知府虽说是犯了罪,当初却也是个傲气之人,想来教出的一双儿女不遑多让。你说,”沈妙看向裴琅:“那姑娘宁愿是以沦落风尘的贵女身份活着,还是以青楼名伶洗净铅华的身份活着?”
“说了这么多,”裴琅冷笑一声:“你想我做什么?”
“裴先生聪明过人,我就知道瞒不过你。见微知著,闻弦歌而知雅意,说的就是如此。”沈妙毫不吝啬的将裴琅恭维了一番,才道:“裴先生身负妙才,胸有经纬,为何不入仕?”
“沈妙!”裴琅突然高声喝道,不知沈妙那一句戳到了他的痛楚,他一下子激动起来,连惊蛰和谷雨也为之侧目。裴琅怒道:“你休想!”
“裴先生莫要心急,不妨心平气和的听我先说说。”沈妙笑道:“许是裴先生被我方才那个故事吓到了。觉得这官场之上,一不小心便会连累阖府上下,凶险多舛,加之入仕后,大抵没有现在做个逍遥先生来的自在。”
裴琅面色逐渐恢复淡然,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清高温润的先生模样。
“可是先生现在却孑然一身,既无眷侣,也无家人,不必担忧连累。况且……这世上,站得高看得远,站得高,也能做的多。想要庇护能庇护的人,光凭个白身的先生可不够。先生固然能桃李满天下,可是……”沈妙气定神闲的举起杯,分明是笑着的,一瞬间却有着冷淡的凉薄,她道:“真正出事的时候,高门大户避之不及,又怎么会劳心尽力。”
“只有自己强大,方是正道。”沈妙的声音似有蛊惑,竟比宝香楼那些**的艳曲儿还要惑人心智。
“这些话是谁教你说的,目的又是什么?我入仕,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沈妙微微一笑,裴琅这个人,看似温和淡然,也的确是个不理外物一心教书的先生,可是每当论起事来,总能一阵见血的问出关键之处。前生傅修宜想尽一切办法都要拉拢裴琅作为自己的幕僚,甚至后来登上国师宝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