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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驾到——”
孙贵妃顺势将黑子收进手心,匆忙下榻及了软鞋,同文絮一道在殿前跪接圣驾。
正兴帝抿着薄唇缓步走来。
他的眼睛同棋局上的子一样,黑白分明。
“臣妾恭迎圣驾。”孙贵妃心中暗纳,没有缘故陛下是绝不会到她这里来的,遂让她想起白日里陈修容沾染麝香之事……
孙贵妃呵了一口气,站直了身子,笑着打发道:“文絮,下去吧。”
陛下此番前来,定是有话要问她。
正兴帝一个眼神,张佑德也知趣地退出了殿外。
孙贵妃仰了仰侧脸,坦然一笑:“陛下有什么想问的,就直接问好了。”
正兴帝打量着这张寡淡素净的脸,念及陈修容的轻嗔薄怒百媚千娇,又想起陈修容此生再无诞育子女的可能,一个清脆的巴掌便落在了孙贵妃脸上。
“啪”。
孙贵妃捂着脸,撑直了身子,毫不在意地笑道:“陛下消气了没?”
“孙惊梦!你当真是好大的胆子!”若孙贵妃此刻楚楚可怜地抱着他的腿哭诉求饶,那他的怒火或许还会平息,可孙贵妃偏生没有哭,偏偏被扇了巴掌还在笑。
笑,是那种讥笑,嗤笑。
孙贵妃得意地笑笑,沉静地福了福身子,嗤笑道:“臣妾胆子确实大,可臣妾的大胆,可不就是陛下多年宠出来的吗?”
正兴帝三两步走上前揪住孙贵妃织锦暗花的衣襟,怒道:“陈修容那只鸡身上的麝香,是不是你?”
“如今陛下可不就认定了是臣妾吗?就算不是臣妾所做,只要陛下心里认定了,臣妾还有何话可说!”孙贵妃冷笑着轻拍他揪住自己衣襟的手,示意让他放开。
“毒妇——”正兴帝嫌恶地移开眼睛,松了手,似乎看都懒得再看她一眼。
“毒妇?呵,当年陛下说愿与臣妾同心同德,那时候臣妾在陛下眼里就已经是个恶迹斑斑的毒妇了,陛下为何拖到今日才将这两个字说出口?”孙贵妃笑容自得,仰头望着殿内的匾牌。
同心同德。同心殿。
果然哪。
与她这个毒妇同心同德这么久,那么陛下又算什么好玩意儿!
孙贵妃歪着头咯咯娇笑:“陛下,容臣妾一言,可好?”
“朕倒看你如何为自己辩驳!”正兴帝冷笑着甩开了衣袖,像是要甩掉什么脏东西一般。
孙贵妃扬着下巴,厉声道:“陛下,臣妾不会对陈修容出手!”
“哦?”正兴帝摇摇头。
“因为臣妾很有信心,就算臣妾不动手,陛下也不会让她生下孩子的!就算生下孩子,是个公主就罢了,若陈修容生了个皇子,只怕陛下心里比臣妾更着急吧?”孙贵妃一步步逼近身前的男人,笑容癫狂妩媚,眼里却丝毫没有怯懦。
她不怕!她对陛下还有利用的价值,所以她什么都不怕!
除此之外,她也的确没有对陈修容下手。
这话简直就说到了正兴帝内心深处,他的脸也开始一阵红一阵白地转换着,沉吟许久,才啧啧叹道:“你……很好,很好!想不到你个卑微知县家出来的女儿,如今竟把帝王心术研究得那么透彻!”
“就因为臣妾聪明,臣妾才不会动手!由她去吧,自然有人下手的!就算不是陛下,也会是别人。陛下可莫要忘了,宫里除了臣妾,还有位德妃娘娘和贤妃娘娘呢。”德妃城府极深却只生了个女儿,贤妃这辈子都不能生育,她们下手的可能自然比她这个儿女双全大权在握的要大得多。
这些阴谋言论听得正兴帝一直闭着眼,当他睁开眼睛时,却只剩下满眼的阴鸷,就这样缓步走近她,伸出手来轻轻摩挲着她的脑袋,轻声叹道:“惊梦,你太聪明了。”
红烛高照,烛泪斑斑,同心殿内,只闻细微的摩擦声。
这般似曾相识的场景,倒令孙贵妃想起了正兴四年的那个雪夜。
那会子,她还不是尊荣显赫的贵妃娘娘,而只是个卑微的正七品御女。
她容貌寻常,位分低微,又是寒门知县女儿的出身,无财无势,在宫里处处受人的嘲笑与欺凌。
尤其是她绿绮馆的主位昭仁宫赵充媛,怀着身孕还不安分,更是百般地折辱于她。
陛下好不容易想起了她这位绿绮馆的孙御女,赵充媛却捂起了肚子楚楚可怜地啼哭,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分走了她仅存不多的宠爱。
可她有什么法子呢?
那夜她在绿绮馆里彻夜难眠。
在榻上,她裹着薄被想了许久才得出这样的结果:她无才无貌,性情也不讨喜,家世也不荣光,唯一能倚仗的,便是她的头脑。
她是真的聪慧。
在闺阁之时,她上有两个姐姐容色艳丽才情动人,下有一个小妹玉雪可爱娇俏讨喜,只有她,清清秀秀,普普通通,还没什么才艺。
可父亲却说,她善于藏拙,聪慧机警,清醒睿智,是几个姐妹里最适合进宫的人。
是啊,她若不是真正的聪慧,当年父亲也不会弃姐妹而选她入宫了。
于是孙御女拿出了藏在箱笼里的《曹孟德传》。
也由此,赵充媛生下的那个还未满月的三皇子便夭折于襁褓中。
她那时候年轻气盛,初生牛犊的,第一回做这样事情倒做得很显,让人寻到了把柄,陛下龙颜大怒,即刻便赐了她白绫毒酒与匕首。
孙御女却扬言,要见陛下最后一面,否则有些事情陛下便永远都不知道了。
正是这样的话让正兴帝起了好奇之心,迎着漫天飞雪,同张佑德深夜前往绿绮馆。
孙贵妃至今还记得,那时候陛下黑白分明的双眼,还有那片熟悉的红润的薄唇。
他皱皱眉,话里都透着嫌恶:“孙氏,你想说什么?”
孙御女跪在地上,瞧着瘦瘦弱弱,眼里却是极其镇定:“是妾身亲手杀害了三皇子,陛下为何不感激妾身,竟要杀了妾身?”
正兴帝怒极反笑:“感激?你杀了朕的皇子,朕还要反过来感激你?你说这样的话,难道就不怕朕株你的九族!”
孙御女摇摇头,说得极为认真:“陛下在前朝受顾家挟制久矣,难道还想在后宫继续壮大顾家的声势?赵充媛可是皇后娘娘的亲表妹!”
“孙氏,后宫不得干政。”正兴帝皱起眉头,她的确说到了他心里去。
孙御女凛然大义:“妾身卑微之躯,怎敢做出干政之事!只是前朝后宫莫不息息相关,皇后娘娘与外戚顾家犯下的种种又岂是妾身说的这些可比的!如今皇后的势力在后宫日盛,皇后之子也是国之储君,陛下难道就不怕?”
正兴帝嘴里呵着寒气,轻笑着转开脸:“朕怕什么?”
“是啊,陛下龙威,当然不会怕。可顾家之势,陛下不得不防,否则来日必成心腹大患!”
正兴帝敛眉,突然笑了:“哦?所以你就杀了三皇子?”
孙御女眼皮子都不眨,说得倒是英勇坦荡:“妾身也是为陛下的皇嗣着想!自古皇嗣便与江山社稷紧密相连……那赵充媛的三皇子是未足月而生,身体却不像那些未足月的婴儿孱弱多病,反而身强体壮,这三皇子的来路只怕陛下得好好儿查查!”
未足月而生的三皇子……来路不正……
从此,正兴帝心中便种下了一个疑影儿。
遂问:“你叫什么名字?”
孙御女依规矩答道:“妾身孙氏惊梦,是澄阳知县孙善海之女。”
正兴帝伸出手,轻柔地摩挲过她的头:“惊梦,孙惊梦,好,好,想不到区区知县家的女儿,竟也有这样的头脑!好,朕就留着你的性命,朕的后宫正缺一个足智多谋的可用之人,你,可愿与朕同心同德?”
“妾身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孙御女笑靥如花。
从那一刻起她就知道,她这辈子不会只是个御女。
红烛高照,烛泪斑斑,绿绮馆内,只闻细微的摩擦声。
第八十一章 :父子情深()
“野鸡崽子汤……”
正兴帝喃喃着,不觉痴了。
看着面前乖巧的儿子,他似乎也记了起来,六七年前从接生婆手里接过一团皱巴巴小婴儿时的心情。
他还记得,那个刚生下来躺在他手里哇哇直哭的小婴儿,是那么小,那么白,那么软,含着泪的眼睛清澈干净,哭起来又是极其的响亮。他为之欢喜,心疼,怜爱有加。
因为这是他的孩子,是他的骨血啊。
其实那时候,他并不算是初为人父,那时候,大皇子和长公主,他都有了。可惜他们皆不是他所看重之人生的。
唯有他,唯有慕云铮,是他与挚爱的妻子孕育的骨血。
所以他便格外疼这个孩子。
那会儿,对于他与顾家将来要发生什么,他不是不清楚,只是他干脆闭紧了眼睛不去想,且一晌贪欢罢。
“铮儿怎么想起吃这个汤了?”正兴帝面色柔和地蹲下身子,细细打量着眼前这孩子。
他,跟他母亲可真像啊。
二皇子眨着清亮的眼睛,不假思索地回答:“回父皇,儿臣依稀记得以前发高热的时候什么都吃不下,还是父皇亲手给喂了野鸡崽子汤才好了过来。儿臣心里一直记挂着那个味道。”
陈婕妤眸光微转,还似笑非笑地冲他点了点头。
这话却把正兴帝说得眼皮一跳。
没错,他是真心疼爱过这个孩子的,不然也不会在这孩子周岁之时便赐予他储君的位置。诚然,里头自然掺和了顾氏的原因,可他若不是真心疼他,也不会那么快便让他坐上太子之位。
“尚膳监的人就这样苛待你么?怎么连野鸡崽子汤吝着都不给,逼得你讨到陈婕妤这里来?”正兴帝听着既尴尬又不舒服。
他的儿子,他这个做老子的冷落得,可别人却欺负不得,主子就是主子,怎么也不能被奴才们轻贱了去。
陈婕妤眼波一转,上前挽住正兴帝的胳膊嗔怪起来:“是哩,侬这个当爹的整日只管朝政大事,一时照管不到娃娃们也是有咧!只是下头的人都是些势利眼子,以为主子不得宠嘞,还不得可着法儿地糟蹋人咯!”
正兴帝闻言思索了良久。
二皇子白玉似的脸蛋上浮起一层红晕,忙高声打断道:“并不是!父皇,陈娘娘,尚膳监的人并不是这样呢!他们厨艺都很好,做事也认真,只怪我自小嘴刁惯了的,野鸡崽子汤……也必得是新鲜的野鸡崽子与各色鲜菇熬的才好呢!”
说完他还红着脸吐了吐舌头,瞧着很羞愧的样子。
正兴帝心头一松,遂朗声笑道:“不错,不错,咱们皇家的孩子就是得这样娇惯着养大!我儿不愧是天家之子!”
陈婕妤心中却撇嘴不已,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那就必得经过天将降大任于斯人,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所为,怎么到了这儿倒反过来了?或许……陛下并不愿意他这个儿子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吧,日后做个富贵闲散的草包王爷说不定才是他这个当爹的心里真正所想。
只怕陛下身居高位不一定能看清底下的事情,她冷眼旁观着,倒觉得二皇子年纪小小的,心思却不简单呢。
饶是她这般作想,面上却仍嗔笑着,揶揄不止:“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