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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劳披着一件土黄色的罩袍,这是一个五十多岁的随侍手头颜色最亮的一件衣服了。施劳独自走在路上,一路被巡逻的士兵盘问了好几次,总算是来到了东侧大门附近——梅索科庄园一共有三个出入口,这一个坐落在重森堡后方,位置偏僻,因此用得最少。如果不是有这件事,东侧大门也许不会有这样的荣幸,见识到这许多士兵来来往往。
尽管下午嘱咐了那个少年不要从东门走,但当施劳站在角落里时,还是开始暗暗猜测那两个孩子会不会现身。默默地等了好一阵,他也没有看见艾达小姐的影子从哪儿冒出来;叹了口气,施劳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高兴,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转身回了重森堡。
他的卧室在重森堡一侧的转角阁楼上,开了一条窄窄的长窗户,夜风呼呼地透进来,吹得人一阵一阵发凉。他坐在床脚,从窗户里向外望,不知骚动将会从哪个方向传来,自己又瞧不瞧得见——施劳一颗心砰砰直跳,跳得他口干舌燥,喉咙发痒。
最初的紧张和沉重,随着时间慢慢过去,也逐渐被冲淡了,只剩下了渐渐泛上来的疲倦。他忍不住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曾经随着领主大人出去狩猎,常常一去便是几天,丝毫也不觉得累。
现在可不行了……
当他迷迷糊糊,就快靠着窗户昏睡过去的时候,卧房的门猛然“砰”一声被人踹开了——施劳一惊,忙从床上爬了起来。不等他站稳,一句怒喝已经劈头盖脸地砸了上来:“你这个老蠢货!”
“罗,罗曼丹大人……”
站在这间狭窄的卧房门口,罗曼丹看起来更高大了。他扔下身后几个侍卫大步走进来,一手按在腰间剑柄上,一张脸上罕见地腾起了怒火:“早知道这样,应该把你这个没用的东西扔到野猪嘴里去!因为你的帮忙,现在他们跑了!”
施劳浑身一震,伏在地上抬起头,说不出话。
“我带着领主们把守住了所有出入口,他们却根本没有靠近任何一个大门,”罗曼丹脸上的每一块肌肉都紧紧绷着,面皮却微微跳动:“他们在外墙上叫出了坠灵,只花了不到一分钟就突破了守卫,等我们赶到的时候已经晚了!晚了!”
施劳面色苍白,呆呆地望着他,半晌才重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怎、怎么会……我们明明说好了……”
罗曼丹猛地弯下腰,一张英俊端正的面容立刻在他眼里放大了——那是一张施劳从小看到大的模样。
“你这个老蠢货——你知道我现在陷入了什么局面里吗?我完了!你随我来到梅索科家三年,没有起半点作用!现在你可以跑回兰塞家去了,告诉他们,他们一直不喜欢的小儿子,果然没成事!”
罗曼丹说完,再没有了多说一句的兴致,转身就走——他衣袍卷起的风扑在施劳的脸上,叫他一个激灵回过了神。
他手忙脚乱地跟了出去,却只见到罗曼丹的背影冲下楼梯,越来越小。
施劳紧紧地抓住了衣袖边缘,嘴边深深陷下去了那一根苦涩的纹路。现在他对艾达小姐的愧疚消失了,眼前却好像又浮起了主人年幼时的脸:亮棕色的鬈发,漂亮的眉眼,却鲜少露出笑容。
我可怜的孩子……他想,接下来罗曼丹该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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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小人物的幸运()
?“谁点的烙麦饼?”
身材矮小的餐馆老板娘,用她在生意繁忙时练出来的洪亮嗓门喊了一声。这一嗓子并不必要,因为此刻餐馆里只有三三两两的客人;何况她也清楚记得是谁点的——那是一个衣着寒酸破旧,头发脏得打了绺的中年流浪汉。
如果不是他事先拿出了六个铜币,老板娘必然不会接待他,他身上脏得像是有虱子的样子。见男人沉默地打开了他的麻布袋子,她将三块烘得热腾腾、干硬硬的麦饼倒了进去,却没走,好奇地问道:“你今儿个怎么有钱了?”
这男人她见过好几次了,常常坐在街角一动不动,靠着偶尔别人扔给他的残羹剩饭活着。听说他是从联盟另一头逃亡过来的,往常不肯与这样人物说话的老板娘,今天看在那六个铜币的份上,允许自己满足一回好奇心:“你家在什么地方?为什么不回去?”
“北边。”
这是几个星期以来,老板娘头一回听见他说话。男人声音嘶哑,每个字都破碎得断断续续:“回去就是死哇,到处都烧干净了。”
“咦?”老板娘吃了一惊,又燃起了兴趣。“是你的领主大人吗?”
“领主大人跑啦,因为他们人太多了,”男人说话有点含含糊糊:“自从他们打了几场胜仗,人就越聚越多,听说快有上万了吧?到处杀呀,抢呀……问我去不去,我说不去!我可知道好歹。别看他们现在凶着呢,但那是因为我们那一片儿的领主大人没有坠灵。等再闹大了,你瞧着的,还能改了这么多年的世道不成吗。”
“是那些叛乱的家伙吧?”老板娘愿意让自己听上去通晓时事,于是搬出了她听人谈论的小道消息:“闹得这么大,是哪一支呀?是‘虎军’,还是‘洛卡迈德’,或者‘天想曲’?要我说,虽然他们声势不小,但都闹腾不了多久……”
男人摆了摆手,打断了她:“你说的那些,我都没听说过。我就知道,连小班加路都加入了……他一个面包店的老板,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见他是个什么也不知道的乡下人,老板娘咂咂嘴,失去了谈话的兴致。那男人好像也有所察觉,迟缓地站起身,慢慢走出餐馆。他袖着手,麻布袋子从他袖口间垂下来,随着他的步伐一晃一晃;当他走到巷口的时候,忽然被人一把抓住了手臂:“你可来了!”
男人耷拉着眼皮,一点儿也不惊讶。
“我还以为你带着铜币跑了呢,”从一身破麻布罩袍的阴影底下,传来了林鱼青的声音:“你买好了?”
男人点了点头,把麻布袋子拎了起来,从里面掏出了两块烙麦饼。剩下一块,他仔细地揣进了怀里。
干硬、热乎的饼一握在林鱼青手里,顿时叫他一颗心都踏实了。他回头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边、同样用袍子罩住脸的艾达,转头对男人说道:“放心,我们明天还让你去买。”
这个男人在路上遭遇流匪,把自己一辈子攒下的几个钱都丢了;连这么便宜的麦饼,要不是两个孩子给他做酬劳,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吃上——不过能从一路上无数山贼流匪手里保住一条命,也算是千里无一的幸运了。
见他走了,林鱼青才和艾达一起迅速拐进了小巷。
这是他去礼堂那一天时发现的巷子,既隐蔽又四通八达。自打从梅索科庄园逃出来以后,集英岭的城门立即封锁了,两个孩子逃不出去,只能一直藏在这一片巷子角落里,一藏就是三天。
这三天以来,挨家挨户打听搜寻的士兵络绎不绝,几乎每个小队都拿着一张他们的画像;与此一起传播开的,还有一条条艾达所犯下的罪行。林鱼青压根没想到,他有一天会成为集英岭人最熟悉的面孔之一——况且艾达的衣着又太显眼了,两个人根本不敢露头。
他们偷了别人家晾在外面的衣服,却偷不着吃的,饿了两三天,终于决定冒险让流浪汉去替他们买饼吃;所幸没有士兵会把画像给一个街角的流浪汉看,所以他也没有认出来两个孩子。
艾达接过自己的那一块饼,捏着它,审视着。
浅黄脆硬的表皮上,按着几个脏灰指印;她皱着眉头,掰下一块放进嘴里,用唾液慢慢将它泡软了——就算这样,烙麦饼粗糙生硬的口感,还是让艾达起了一瞬间的疑惑,不知道是自己在嚼它,还是它在嚼自己。
用力将一口饼吞下去,就像是磨砂纸划过了嗓子眼。艾达看了看林鱼青——后者正大口大口地吃饼,显然并不觉得它难吃;叹了一口气,她望着手里的麦饼,轻声说道:“施劳给咱们的钱,还有多少?”
“还够,还能买十几个麦饼呢。”
艾达并不觉得这是一个让人高兴的消息。
“你说……我们这样跑出来,他们会不会发现是施劳给我们报的信啊?”她低声道,“我们也没从大门走……施劳说不定会以为咱们信不过他。”
“不会的,他想让你逃出来,你现在已经逃出来了,”林鱼青吃得口齿不清,“他现在肯定很高兴,你别多想了。”
艾达没出声,扫了扫饼子上的灰,学着他的样子咬了一口。她怀念家里的烤肉,苹果酒和白面包,但是她一个字也没说。
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城门才能解禁,因此只有一天一天等下去。城门附近的几幢大房子被临时征用了,每天都有领主在那儿把守——局面演变到这个地步,已经不再仅仅是罗曼丹·兰塞一个人的事了。一旦意识到这一点,两个孩子便觉得自己头上又多了一块乌云。
每一只坠灵,能够感应同类的范围都不一样大;出于谨慎起见,他们不敢召唤出坠灵帮忙,只能靠着每日一块巴掌大的烙麦饼,和偶尔从酒馆后头找到的剩菜过日子。
即使节省着花,施劳的钱也没能撑过六天。当他们吃完最后一块麦饼的时候,两个孩子已经瘦得脱了形,就算走到街上恐怕也没有人能认出来了。
然而神明们好像觉得施加在二人身上的痛苦还不够,这一天夜里,天边乍然响起了一声惊雷。
一连几声雷响,都没能惊醒两个体力虚弱、昏昏沉沉的孩子;直到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林鱼青才被冻得一激灵,忙推了艾达一把:“快起来!”
原本就瘦小的艾达,看起来仿佛只剩下了一把骨头。她迷迷糊糊地爬起来,跟着林鱼青跑到一处屋檐下避雨;他们没有被淋湿多少,但因为长时间吃不上东西,贴着雨帘站了一会儿,就纷纷打起战来,牙关咬得咯咯响。
又冷,又饿,又困,两个孩子就这样一直站到了天明。雨终于淅淅沥沥地小了下去,最终消失了,化作东边一条条蛋青色的云。艾达慢慢地顺着墙根滑了下去,像是一捆干柴倒在了地上。
过了好一会儿,她的声音才模模糊糊地响了起来:“我、我……我可能也要像父亲和姐姐一样,死在这儿了……死在集英岭……”
却没有多少情绪,好像只是在讨论天气。
林鱼青听不得这个。“我们硬闯吧,”他急急地说,“只要出去就好了,龙树在我体内休养这么久,未必就比他们差……”
“你这段时间,可都是在用烙麦饼供养着它。”艾达嘲讽似的一笑,又带着几分依赖,抓住他伸出来扶自己的手。“再说,只靠龙树,怎么是他们的对手?”
百九是一点儿忙都帮不上的。从梅索科庄园中突破防卫的时候,他们就发现这一点了——第二次召唤它的时候,它连软塌塌的模样也保持不住了,一边流眼泪一边打呵欠,好像浑身发痒似的,来回打滚,一刻也安宁不下来。
二人之所以能闯出来,全靠龙树用灵石补充了一点体力,虽然不足以让它使用能力,但总算也逃出来了。以至于艾达现在一想起百九,就又是羞愧又是生恨。
只不过被逼到这个份上,他们实在也等不起了。两个孩子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