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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二人忙应了一声,转身去召集人手。当罗曼丹推开大门,走出侧楼时,他那一匹漂亮的栗色大马正在黑夜中等着他——当那几名侍卫带着人策马而过时,它从鼻孔中喷出了一阵阵不安的白汽。
翻身上了马,罗曼丹带着一队侍卫,立即朝重森堡主厅的方向赶了过去。马蹄声不轻不重地敲击着黑夜,犹如一条系绳逐渐拉开夜幕,一点点露出了远方沉沉的剪影。
作为重森堡中规模最恢宏、最高大的一处建筑,主厅立在一段楼梯上方,被夜色遮掩得影影绰绰,如同一只巨兽残留在时间之后的遗骸。在它建成后的近千年时光里,一共容纳过梅索科家族的十九次承爵仪式,以及不知道多少次梅索科子弟的结婚典礼。
更多的日子,它只是像今夜一样沉默着。
当罗曼丹策马驶近楼梯下方的时候,他抬头看了看,果然在楼梯尽头的门柱旁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影子。
与高耸入黑暗的大门相比,那影子简直小得不起眼;只有当她转出来,走入月光下,浅金般的发色微微一闪,才能叫人发现原来有个人正站在那儿。
一见罗曼丹走上楼梯,蜜娅便面色苍白地匆匆迎了上来——虽然是夜半被惊醒的,她仍然尽力保持了自己的体面:一件香槟色丝质外袍,像水一样顺滑地从她平平的肩膀上垂落下来;随着她的步伐,丝布在暗夜里流淌着,闪动着细微的碎光。
“罗曼丹,发生了什么事?你为什么忽然叫我在这儿等你?”
浅白的月光,只矜持地照亮了门厅前的一小片地砖。罗曼丹走在月光下,身影被冷辉染出了一条银边,看不清楚表情。
“情况有变,我们不能再等下去了。”他低声说道,没有多解释,只是握住蜜娅的手,转头吩咐身后侍卫们:“——把灯点上。”
蜜娅被他冰凉的手指激得打了一个寒颤。
门口的火把是最先亮起来的。接着,沉重的高门被缓缓地推开了,火光顿时跳了进去,长长地落进宽广的主厅内。
兽皮地毯从脚下一路铺向了远处,延伸进火光也来不及照亮的大厅尽头;在那儿,一个被放大了数十倍的梅索科家徽,一只凶猛狰狞、露出两只雪白獠牙的巨兽头颅,正在幽暗中凝视着这两个朝它走近的小小人影。
即使此刻所有的灯盏中都已经亮起了火光,但当蜜娅抬起头的时候,她还是看不清天花板——她能看见的,仅有两排柱子高高地升入上空,与门轴的回音、他们的脚步声一起,逐渐消湮在幽深的昏暗里。
蜜娅对谁也没有说过,她其实很不喜欢这间主厅。
每次不得已走近它时,她总会想到,有十九次一模一样的仪式,都发生在脚下这一片石砖地上。不管举行过多少次婚礼,谁也不会忘记从建造之初,主厅就是为了容纳承爵仪式而产生的。
这种仪式,难免带着死亡与交替的味道。好像一架绞肉的铁轮,在一代又一代的梅索科身上碾过去,周而复始,毫不留情。
偏偏这间主厅还造得这么大,这么空旷……
“来这儿做什么?”蜜娅贴近丈夫小声问道,好像生怕被侍卫听见:“我……我有点害怕。”
“不必害怕,我会告诉你怎么办。”罗曼丹的声音仍旧如以往一样沉稳,牵着她一步步走向大厅尽头。雪白獠牙越来越近,越来越高,如同两根参天柱子一样立在蜜娅的视野里;她踩着脚下乌黑的兽皮毯子,随着丈夫走上了台阶。
在两根獠牙之间迎接她的,是一张又高又深的黑色石椅。
椅面如同被利刃削过,平整锐利地陷在椅背所投下的长长阴影里。椅子修得很高,想要坐上去,蜜娅必须垫着脚才行——直到她被罗曼丹领到了石椅前时,她才终于控制不住惊徨,反手抓住了丈夫的衣袖:“我、我还是下去吧,只有家主才可以……”
“别慌,蜜娅。”罗曼丹将衣袖从她手中抽出来,退后一步。“你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的。”
蜜娅一惊,目光一扫台阶下方,这才意识到侍卫们已经点亮了所有烛火,在她脚下的大厅中沉默地排成了两列。她一生中,从未见过如此寂寥幽静的光明——黑夜浓浓地笼在敞开的大门外,好像连一丝风,都能在这个大而空旷的厅中激起回音。
“是练习吗?”不知不觉,蜜娅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一丝鼻音:“我明天一早再起来重温承爵仪式的步骤,行不行?”
“蜜娅,这不是练习。”
“我不明白,你别开玩笑——”
“我从来不开玩笑。”罗曼丹慢慢地说道,“现在,就是你的承爵仪式。”
蜜娅的脸色白了下来,颤着花瓣一样的嘴唇,说道:“你在说什么?父亲明明还、还没有……”
如果人灵没有达成一致的话,那么只有在前一任宿主死亡之后,坠灵才会迁移入它挑选好的族中子弟体内。梅索科伯爵虽然病重,也不例外——坠灵或许会暂时离开人体、进入灵器,但却决不会在梅索科伯爵仍活着、且没有亲自发下指示的时候转换宿主。
罗曼丹听了这话,没有出声,仍然笔直地站着。
在蜜娅迷茫的目光里,他垂下的手忽然动了,食指一下一下地轻轻打在自己腰间的剑鞘上,敲击出淡淡的回响。
他不说话,蜜娅就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咬着嫣红的嘴唇,呆呆地立着。
当罗曼丹敲到第二十下的时候,门外黑夜中骤然传来了一声女人的尖叫,隐隐约约地撕破了平静的夜色;蜜娅浑身一震,刚刚一抬眼,正好与丈夫四目相对。
“我本不想告诉你的,”罗曼丹叹了一口气,“但是伯爵大人夜里忽然病情加重,早已经去世了。你也知道,现在我们与审判团之间情势紧张,梅索科庄园里不能一刻没有坠灵使——你看。”
蜜娅茫然地望向了丈夫。
罗曼丹的手掌里,此时正坐着一件银质雕花的长圆盒子——说是盒子,其实倒不如说是一只香笼被拉长了,又嵌进雪白的宝石。此时在宝石上,不知怎么沾上了一些绿斑;蜜娅目光一落在这只器物上,顿时“啊”了一声,泪珠扑簇簇地落了下来。
“父亲的灵器!”她断断续续地说:“这,这是父亲的灵器。坠灵已经在里面了吗?”
罗曼丹点点头,几步走下台阶,弯下腰,双手将灵器捧于头上,呈在蜜娅眼前。这原本不应该由他来做,但现在一切只能从权。
当蜜娅慢慢地走近灵器时,从大厅一旁忽然响起了侍卫的朗声宣唱——
“蜜娅·梅索科,第十九代梅索科家主长女,十岁时获本族坠灵选定。现在,在此执行其出任第二十代家主的承爵仪式。”
他是厅中唯一一个出声的人,每一个音节都在大厅里远远地传开了,回荡着,听起来孤寂而悠长。
厅的两侧,原本应该是站满了人的——艾达,父亲与她的朋友,附近的小贵族们,梅索科家的旁系远亲们……现在,触目所及空空荡荡,除了侍卫再没有一个人。
只有一点仍与计划中的相同:父亲死了。
蜜娅眨了眨眼睛,试图让自己被泪水蒙住的视野清楚一些。那侍卫没受过专门训练,漏了一句“在梅索科家数代英灵的见证下”——不过,她很快就忘掉了这一点,她将目光与颤抖的双手,一起覆盖在了灵器上。
碧蓝的瞳孔里顿时跃起两点白芒,呼地旺盛起来,一时间仿佛大雪漫地,映得蜜娅双眼中再没有了颜色。只是这一瞬间一闪即逝,当白芒消失、蓝瞳又现的时候,她忍不住低头看了看双手,吃惊地“咦?”了一声。
“坠灵已经到我身上了吗?”蜜娅有点疑惑地抬起头,“我怎么好像没有感觉?”
“还在灵器里。”罗曼丹并不惊讶,态度看起来仍然沉稳。他一边说,一边从腰间一只皮袋中拿出了一点儿什么东西,从灵器的开口里放了进去——大概是一块灵石。
“你知道,伯爵大人一直以来病情沉重,坠灵得不到滋养,也非常虚弱了,召唤收起时总不大灵便。既然它在灵器里能够早些恢复,不妨就让它留在外面,等过几日再让它宿在你的身上。”
这一点蜜娅也清楚,不由点了点头。每一个灵器内部都有一个个空格,用于装嵌、替换灵石;相比灵石来说,人体对坠灵的滋养,总是没有那么快的。
“来,它从此就是你的坠灵了,你拿着。”
罗曼丹一边说,一边将灵器放入了蜜娅的手心。只有朝夕相处的枕边人才能察觉到,他眼睛里比往日多了一点隐约的温柔——蜜娅抬起头,在泪水中对他仓促感激地一笑。
紧紧握住凉凉的灵器,她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气。
梅索科家的责任,从这一刻便落在了她的肩上。蜜娅抬起眼睛,目光穿过大厅,投入了黑夜。当她走出大厅时,她便走上了父亲的路,千年来每一位梅索科领主的路——她必须成熟起来了。
她徐徐地走下台阶,罗曼丹无声地跟在一旁。
“我要去见艾达,”蜜娅忽然说道。她有意让自己听上去如同丈夫一样稳重——她也已经厌烦了总是慌张无措的自己。“这件事事关重大,还是让我第一时间告诉她更好。”
她又迈出了一步,随即就再也走不动了。
蜜娅低下头,金色长发顺着她的脸轻轻滑了下去,好像要与香槟色的长袍融为一体。她茫然地盯着从自己腹中伸出的剑尖,望着它冷冷的银色上还沾染着血的鲜红——她的血。
当蜜娅“咕咚”一声摔倒在了地上以后,罗曼丹才退后一步,将自己长剑从她身体里抽了出来。装着坠灵的灵器摔出地毯,当啷啷地在地上跳跃了几下,滚了出去——他立马一手按在腰间的皮袋上,有几分警觉地盯紧了它;只是好在等了一会儿,那只坠灵仍然没有露面,罗曼丹不由松了一口气,走过去将它捡了起来。
在用手帕将剑上鲜血拭去后,罗曼丹望着地上一动不动、倒于血泊里的妻子尸身,望了一会儿。
“将蜜娅抱下去吧,”他终于挥了挥手,吩咐了一声。“再去看看,去接艾达和领主们的人到哪儿了。”
说来也巧,尸身才一被挪走,刚才奉命去请骑士领主们的侍卫就回来了。七个还带着茫然,睡意,酒气与惊疑的领主,神色各异地坐在了罗曼丹安置好的座位上;他们低低的交谈声像一股细微小风,在厅里打了个旋,迅速消失了。
当艾达被身后侍卫一把推进主厅大门时,厅内正是灯火通明,一片萧然。
她双手被反缚着,嘴里也塞进了一团棉花,只有双腿还有一点自由;被侍卫推搡着,她在众人直直的目光中,踉踉跄跄地走上了黑色兽皮地毯。
有一步落下去时,“咕叽”一声,好像从地毯里挤出了水;艾达感觉自己鞋子湿了,来不及低头看,就被侍卫催促着继续往前走——前方,在石椅的台阶下,罗曼丹正面无表情地立在那儿,眉目间仿佛被罩上了一层冰。
“可以了。”当艾达走到一半时,他沉沉地发话道。随即她只觉肩后按上了一只大手,带着她无法抗拒的力道,猛地一下将她压向地面。紧接着,昏迷不醒的林鱼青便像一袋土豆似的被人扔在她身旁,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