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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星痕无声地冷笑,转身而行,却被杨念之一把拉住。“我有单再正经不过的生意介绍给你。你得跟我走。”那掮客佬不容异议地说道。
第8章 入淮安(8)()
素星痕并不理睬,用力甩脱了他的拉扯。正要前行,街巷两边却突然蹿出了七八个魁梧矫捷的男人,周身都是一『色』考究的劲装,凌晨的晦暗之中,有似黑『色』松林般地包围在了眼前。
面对这高出他一头的人墙,素星痕脸『色』微冷,皱了皱眉。下一瞬间,却见这些桀骜的汉子齐齐地折腰低头,向着清贫的少年深深地拜下。
杨念之绕到少年面前,站在这队伍领头的位置,也向着他作揖一礼。“恭请星痕先生,”他说着抬起头,斜着嘴角笑道,“有一位大东家要见你。”
淮安内城偏东北隅的所在,铺陈着一座并不张扬、却清贵秀美的园林,山水幽静隔离尘嚣,有如闹市之中的隐逸林泉。即便是淮安人,也极少有人见识过此间的景致;大多数的人连园门外铺路的玉白方石都不曾有缘踏足。在鲜衣怒马、奢华冠世的宛州第一都会之中,这里也许并不是最为流光溢彩的宝地,但在每一个宛州商人的心里,这座园子却是商道骄傲的永久象征,无数财富风云卷『荡』的枢纽。
商润世,政润国,财润家,德润身——“十城一府四润园”,在宛州商会的地盘上行走,不识得这个名号的,就算你是皇帝也要跌跟头——历史上并非没有这样的例子。
可素星痕,偏就是个不识这名号的。
“哦?他已进了园中,还不明白要拜会的是何人?”园林水榭窗边,那贵人临风拈着酒杯,微笑问道。
“嗨。”杨念之双手垂在身体两侧,恭敬地躬着身子,“这个人吧,大约是心里装那些匪夷所思之事太多,一般的人情事理、市井琐闻,寻常人都知道的,他倒好似懵懂得很。”
贵人品了一点酒,笑着点了头:“这却很好。一个不识世故之人,却正是我想要的。”
杨念之弯了弯身。“大人交代的‘掘金童子’一案,在下也已查明白了。”他又说道,“所谓‘掘金童子’的由来,正是四十年前曾在宛州现世的‘猎金者’。当年猎金者留下神奇事迹无数,所到之处,乞儿白丁空手致富,穷乡僻壤累财巨万。市井对他崇拜成风,多年过后以讹传讹,便敷衍出了‘掘金童子’这个财神。在下亲自察看过许多人家供奉的童子神像,与当年宛州画师留下的‘猎金者’样貌十分相像。如此看来,此事只是一时民间『迷』信,并非有人故意『操』纵传播、蛊『惑』宛州百姓,大人自可放心了。”
那贵人听了,缓缓点头,面上却现出一丝疲惫。“这就好。你们也许都觉得我多虑,但方今世道不比从前。包藏祸心之人,手握鼓『荡』风云之力,因而即便秋毫微末,我亦不可不察。”
杨念之听了,默默地点着头,面上却也堆起忧『色』,须臾却又笑道:“如今真正的‘猎金者’已在大人手中,将来想要掌握宛州动向,必定易如反掌,大人也可稍减忧烦了。”
贵人的唇角勾起笑了笑:“素星痕,当真是那‘猎金者’的传人?”
杨念之笃定答道:“在下亲眼见到‘金脉图’自他囊中掉出。加之后来他解决唐铎一案,神机莫测,可以肯定——‘流金归藏’,已再次现迹宛州。”
清悠一声,那位大人弹响了玉琢的酒杯。“此番辛苦你了,且自去休息吧。”他浅浅言道,“将那位素星痕,请进来。”
素星痕走进四润园水榭之时,所看见的,唯有一位长身玉立的年轻公子,孤身临窗,在初起的晨曦下凝作一道清瘦的剪影。
他并未出声,只是远远地站着,直到窗边那人转过身来——只见是俊雅年少,一身白罗,气质清新有似诗书浸『淫』的文士。公子慢慢走到素星痕面前,含着笑,微微躬身:“江子美这厢有礼。”
素星痕一怔。他虽多不通世俗掌故,但“江子美”这三个字,终究也如雷贯耳,击中心怀。“原来……是宛州商会魁首,‘十城商政使’大人。”静默须臾,他轻轻应声,郑重地见了一礼。
那江子美点头一笑:“唐突相邀,请勿怪罪。”说着便亲手倒了杯茶递过。
素星痕接过茶盏,礼貌地品了一口,而后抬眼望着面前的贵公子,若有所思言道:“早闻江大人年不满三十而继领重任,却不想竟是这等人物。”
江子美也笑而言道:“我亦听闻素星痕先生是堂堂‘猎金者’的传人,手握‘流金归藏’之绝技,又何曾想,竟是如斯少年。”
素星痕面上微微一冷。“大人既知在下是猎金者传人,就当知道我辈之人,不可以貌论断。”
江子美和蔼地笑了起来:“是了,是了。当年猎金者前辈貌若六龄孩童,终身不变;我等世俗之人,并不敢因其形貌而稍有怠慢。如今对素先生,也应当是一样的。”
素星痕听了,默默不语,却只是移开双目,不知心中在想着什么。江子美静静看了他片时,却又笑道:“‘流金归藏,商道至宝’。星痕先生身怀绝学入我淮安,不知有何志向?”
“混口饭吃,并无大志。”素星痕漠然言道。
“既是如此,我这儿倒有个差事,不知先生感不感兴趣?”江子美突然说。
素星痕问:“什么差事?”
江子美转过头来,盯住了他的双眼。始终含在唇边的笑意忽而隐去了,只见他一字一顿,沉沉地说道:“绣、衣、使。”
素星痕看着他,眨了眨眼睛。须臾,他一笑:“那是什么差事?”
江子美展开了折扇,轻轻摇着:“对付『奸』商、维护宛州十城商业的秩序,十分正义的差事啊。”
素星痕笑道:“商会统辖宛州数百年,公平自治,独立于世,一向不是很好吗?商人的秩序自诩胜过天子礼教,又何须什么特使来维护正义?”
江子美轻轻摇头:“数百年间世事更替,今非昔比。商业越是发达,商道越是混杂。如今宛州的种种情形,早非祖辈们定立自治法则之时所能预料。我江家世代为宛州首富,表面上总揽十城商政,其实如今,却难以平衡商界利、义之间的准绳。像这次古玩行滥炒‘叶心瓦’的事件,若非星痕先生揭穿,尚不知会是何等局面收场。”他说着转而一笑,向着素星痕揖手,“也因此事,子美得见先生的实力,与先生的道义之心。”
素星痕毫不还礼,却只冷冷一笑:“‘『性』命垂危被迫自保’,在江大人这里原来叫作‘道义之心’。”
江子美并不介意,温雅的笑容丝毫未改,径自继续言道:“鉴于如此『乱』局,子美自接掌十城商政使以来,便四方寻访能人异士、同道知音,揽为我旗下绣衣使者,督察宛州商业秩序,行我心中正道。”他诚恳地看着星痕,“我先前已招揽十二位贤能。而先生你,便是我心中的第十三绣衣使。”
素星痕也看着他,片刻,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大人当真是错爱了。我是个瞌睡虫,最不适合当官。”他说罢,转身便自向门外走。
十城商政使,是他此生见过的最大的官。他有把握就算自己走不出去,也会将这位大人物激怒到把自己打出去。
“先生。”江子美却没有发怒,只在他身后淡淡地叫了一声,三分冷意,却犹自斯文。
“我知道以先生的本事,在宛州遍地黄金之地,前途无量。”商政使大人绕到素星痕面前,文静的脸上,竟是纯良地一笑,“然而,子美虽不能令绣衣使一夜暴富,但若想令一个不是绣衣使的人无法在宛州立足,却也容易。”
他说着,转目望着窗外淮安城布满无尽彩霞的天空。“据我所知,先生你还有两位朋友。不知他们,是否也需要在宛州谋生呢?”
素星痕的眼瞳忽然凝住,转而斜瞪向江子美,眸子里是冰凉的光。
江大人始终保持着风度翩翩的微笑。半晌过后,他自袖中取出一块小小的木牌,托起素星痕的手,将之牢牢地按在了他的掌心。“此乃绣衣使执牌。持牌执法,通行淮安,特权无阻。”固执的贵公子眯起了双眼,“子美看人不会有错。星痕,你手握此牌,心中,道义自在。”
他说着松开手,转身踱去桌边斟酒。素星痕握着被硬塞进掌中的牌子,良久良久,不能言语。
“星痕还没用饭吧,寒舍正好备下了一席。”那位大人自斟自饮,一边轻拂衣袖,淡而悠然地说着,“你的两位朋友,我早已着人请了过来。稍后你们就一起吃吧。”
“好几天,好几天没吃一顿正经饭了!”阿蒙从一堆空盘空碗中腾出嘴来说了一句,又埋头进另一堆锦馔珍馐的盘碗里。
“哼,要不是亏了江大人,你又要扔下我们跑了吧?”离离一手拿着筷子,一手拿着那块精雕的檀木牌子,翻来覆去地看。只见木牌正面刻着“绣衣使”,背面刻着“十三”,精美的流苏挂穗,透出一派华贵。
“绣衣使,听起来够威风的。”她不禁笑了起来,“你这算是当上官啦?”
素星痕劈手夺过木牌,揣进怀里:“没错,我当官了。你们别跟着我,爱去哪儿去哪儿!”
“那……那……”阿蒙突然发急地说话,一下子噎住,用力猛咽,“……那怎么行!我是要信守诺言的。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一定要跟着你!”
素星痕双手捂脸,一头倒在饭桌上。
“哎,你总说对他有诺言,到底是什么诺言?”离离笑问。
阿蒙哽了一哽,低下头,沉沉凝重地言道:“十二年前我说过,我会保护星痕的。”
素星痕站起来就往外跑。
阿蒙追上去,抓住他的手腕,轻轻一拧。星痕的胳膊顿时被反剪过来,整个人是应声倒地。
“要不然,还是当年的老规矩,行不?”阿蒙铁手不放,认真地问道。
离离看见星痕这副惨样,却有些雀跃,饶有兴趣地问道:“什么老规矩?”
“他若掰腕子赢了我,我就不用保护他啦。”阿蒙憨厚地笑着。
星痕捂着胳膊,拼着最后一击的精神问道:“你跟着我,离离怎么办?她又没有什么诺言!”
离离跪在了地上,托着腮对着素星痕的脸,笑道:“我啊从小就离开家了,反正也没什么可以去的地方。你是阿蒙的恩人,所以阿蒙跟着你;阿蒙又是我的恩人,那么我当然也要跟着阿蒙咯!”
素星痕沉痛地闭上了眼睛。“放开我,放开。”他叹着气说道。
阿蒙放开手,扶着他站起来,笑问:“答应了?”
素星痕沉着脸,噘着嘴站着。半晌,他将背后篓子摘了下来,抱出里边瘦弱的小猫。“先吃饭吧!把鱼尾巴拣出来,我要喂猫!”
离离、阿蒙击掌庆贺,三人一猫皆大欢喜。“多吃,多吃哦!”离离一边扒饭一边招呼,“下一顿可不知在哪儿了!”
星流五千五百年,九州东陆第五王朝——燮朝立国的第二百一十个年头。传说中象征财富的填阖星,从未如此时这般明亮。帝都太史丞内,官修史书中的《货殖志》开始单立目录,变得卷帙浩繁。史官在卷首写下这样的记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