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削的脸上略显苍白,犹然睡痕纵横,好像站着还在做梦。
“你……你真的是人?”东家长兄咬着牙,怒而问道,“为何要在我家宝箱里睡觉?!”
那少年仍合着眼睛:“天气冷,箱子盖起来比较暖和。”
“浑蛋!”东家兄弟跳了起来,“哪儿来的小子!我家宝箱价值万亿,你却是怎么钻进去的!有何居心!”
“箱里的东西并不值钱。”少年言道。
“胡说八道!”长兄吼道,“这是我卢氏先祖所藏家产,岂能有假!”
“先祖?”布衣少年听得这话,终于睁开了两条眼缝,“那么,是三百年前的先祖吧。”
卢家兄弟一怔,不禁互看了看。“高祖太公……是死了多少年了?”三弟悄声问道。“笨蛋!是三百年!伊是三百年前的人!”长兄、次兄愤怒低喝。
“三百年前,正是前朝末年,烽火『乱』世。你们的先祖,确是为子孙留了一笔可以敌国的财富。”布衣少年说着,伸开双臂,尽力地伸了个懒腰。
他移动步子,活动肢体,让自己充分地醒来:“宛州这个地方,虽为天下九州之一,却与众不同。只因这里商业繁盛,古来便成就了‘商人自治’的传统,独立于王朝体系之外。商会推行自有的秩序,就算皇帝也不能来干预。”
“废话!我们自己便是宛州商人,这还用你来讲!”卢氏兄弟怒斥。
少年就仿佛全没听到他们的话,淡然继续说道:“据史籍载,胤朝末世时皇权陷落,群雄各自割据,宛州商人曾一度打算乘势而起,永久脱离朝廷礼教,建立实行单纯商道的独立之国。为了划地自封,商会当时废除了天下通行的金银货币,用一种自创的新币在宛州流通,称为‘锡辰币’。”这几句话,却让满场为之一静,包括卢家兄弟在内的人一时都愣住。少年说着,眼角轻扫了众人一眼:“你们身为宛州商人,连这段商史都不知?”
脖颈一红,卢家三弟纵身上前欲打,被两个哥哥一把按住。
“锡辰币的事,我倒是听过两耳朵。”人群中杨念之忽然搭茬,“老辈商人曾提起过,但这钱币究竟是啥样子,没人知道。说不定还是没影儿的故事,你那史书瞎编『乱』写了呢?”
少年唇角微微一笑:“原本是没有根据,如今却可以坐实了。卢家先祖留下的这个箱子,里面装的就是锡辰币。原来此物并非金属所制,而是以宛州特产的‘青锡木’树脂浇凝而成。这种树木不生花叶,内含脂胶,星月之下,会映出青蓝光『色』。灌注模具之中以高温烘烤十日夜,树脂便会凝固成石,永不变形朽坏,夜有奇光——便是这箱中之物。以这样的货币通行,果然难以复制,足堪独立于世。三百年前的宛州商会,也很令人钦佩。”
卢家长兄听得出神,思量自家《家史》里,也不曾见这样具体的记载,不禁恼怒,横眉问道:“这些你又是如何得知?”
“你家先祖刻在了箱子盖上。”少年半垂眼帘道。卢氏兄弟一怔,连忙又扑上宝箱,头挤头地察看那盖子。
布衣少年又打了个哈欠,低言:“青锡木即便在宛州也很稀少,卢家先祖曾是商会中坚,大约是偶然发现了这条峡谷。这里竟生满了这种奇树,便如同一座富矿。这位卢老前辈便将铸造锡辰币的模具与半箱造好的样品藏于此谷尽头,谓为‘匣中之辰’,以期后人赖此发家。掌握这些,便是掌握着自行铸币的实力,这财力之巨,不可估量。”
他说着,稍默了一瞬:“只可惜锡辰币只流通了两三年光景。想来是在卢前辈死后,商会被迫改变计划,再度与群雄军阀联盟,重新启用金银本币;此后的历史,众人皆知。时至今日,本朝天下太平,宛州与其他各州一样,流通的都是金铢、银毫、铜锱,箱中之物早成废币,这谷内的青锡木纵使罕见,也已失去价值。你们如今起出这份遗产,若当作古玩看待,修史的文人也许会感兴趣,但也不过如此了。”
他的话语,轻轻淡淡,平静寻常,却让人心里一凉到底。
第2章 入淮安(2)()
“不——不可能!高祖太公那么英明,岂会留下空头宝藏来耍笑!”卢家三兄弟每人抓了两把发光的古玩钱币,目瞪嘴咧,“这家产必定值钱!太公当年做得商会大东,我们兄弟也能做得!”“来人,给我搬这箱子!带回去请行家研判!”
布衣少年不再说话,打了个哈欠,转身走开。走了几步,却忽然被人按住肩膀,生生地止住了步伐。
“你上哪儿去?”卢家长兄抓着他的衣领,恨恨言道,“钻过我家宝箱,想这么就溜?焉知你手脚是否干净,拿没拿我箱中的东西?!”
少年冷冷看了他一眼,面无异『色』,推开他的手继续前行。
“站住!”姓卢的赶上去粗暴一扯,将少年身上的挎包扯翻了过来。咚的一声,一卷颇有些沉重的卷轴从包中掉出,落地一滚,展了开来。
淡淡的金『色』掠过众人的眼睛,凌『乱』幽谷中蓦然一静。卢家商队的人们看见,那卷轴上既无文字,也非图画,却似布满了弯弯曲曲细密的金线,令人眼花难辨。乌黑的杂草地上,小轴滚展开两尺有余,暗夜之中似一条金织的路,凭空铺开,不知尽头何处。
众人皆愣。却见那古怪的少年蹲下身子,慢慢卷合掉落的卷轴,重新收进包里。他站起来,走到卢家长兄跟前,冰凉的双眸直视其面,薄唇轻启,低声道了句:“你《家史》之中,有否记载‘有些东西,不可窥看’?”
卢家长兄的眼睛渐渐瞠大,没有作答。他眼睁睁地看着面前少年掸了掸衣襟,漠然转身离去;两个弟弟吵嚷起来,一边喝问“那发金光的东西是什么”一边欲要追上去,却被他双手横挡,用力拦住。
“族谱家史都在我手中。有些事,你们不懂。”长兄忽然现出几分深邃威严,望着夜幕中远去的那瘦小背影,沉沉说道。
布衣少年离开人群,经过被路护劈砍过的那株青锡木,顺手拾起地上的断枝。脂胶流溢的树枝如同散发着蓝光的火把,他举着它,向山谷外走去。
“借个亮儿。”一个中年人忽然跟上来,与他并肩走着,一边点燃了小烟袋。“在下杨念之。”那人吸了口烟,满脸笑纹,“小兄弟何往啊?”
少年只看着前方的路:“睡不着了,继续赶路。”
“赶路呀,”杨念之十分随和,“那你是从哪儿来啊?”
“北方。”少年淡淡的。
杨念之点头:“哦。要到哪儿去?”
“去淮安城。”
杨念之笑了起来:“原来你不是宛州人。那么去淮安城,是想去发财吧?”
“混口饭吃。”
“哈哈哈,‘掘金童子’也是要吃饭的?”杨念之仰天乐着。
少年一皱眉,微微侧目:“什么?”
杨念之老练的双眼正瞥着他,笑道:“掘金童子啊,一个神仙,传说能聚财。宛州人财『迷』,很信他,淮安城里好多人家都供着他的像呢。我这心里猜『摸』,深更半夜的,你竟从宝箱里钻出来,该不会就是掘金童子显灵,让我给撞上了吧?”
那少年脸一冷,将目光转了回去。“第一,我是人。”
杨念之眼一瞪:“哦,那第二呢?”
“我是个成年人,不是‘童子’。”少年沉声说道。
杨念之的笑声,大到在山谷中起了回响。“倒也是啊,”他从头到脚打量着那少年,“财神料来也没有穿这么穷酸的。”
少年冷面无言,继续前行。耳边闻那杨念之道:“小兄弟若真想打工赚钱,不如就与我同行。不瞒你说,在下专门做牵线的生意,你瞧那些个路护,便是我介绍给卢东家的。”
“掮客。”少年唇间吐出两个字。
“嘶,这说法可真难听。”杨念之咧了咧嘴,“我们宛州商人管这一行叫‘中担师’,很尊重来着。我老杨,也算是商会里挂牌第一等的中担师。我愿意为你做担保,把你荐与好的东家。”
他这厢语意殷殷,那少年却依旧神『色』淡淡。“杨前辈如此尊崇,何以看重区区在下?”他只是这样问道。
“因为我与你走了百八十步,故意一会儿快走一会儿慢行,你却不为所动,走路的步速从没变过。”杨念之的笑容忽然藏了起来。
少年蓦地停住了脚步,借着木脂蓝光,看向杨念之的脸。
“甚至每一步的幅长,都全然一致。”精明的中担师咧开嘴角,“嘿,你这样的小孩,我可从没见过。”
少年沉默一瞬,开口:“我是……”
“成年人,我知道。”杨念之不以为然地点头,『露』出真正成年人的讥笑表情,“那么,到了淮安,我给你找个活计,可好?”
“去的路上就找一个。”少年沉默须臾,掷出很突然的一句。杨念之有些愕然,挑起了眉『毛』。
“我包里的干粮,只够吃到明天早上了。”随着这句话,寒酸布衣包裹的瘦细腰腹,适时地发出了一串咕噜。
一瞬静默,杨念之再度大笑起来。“你叫什么名字?”他嘬着烟袋问道。
少年的眸光甚是冰凉。他轻轻地答道:“素星痕。”
这个名字让老杨不禁陷入了遐思。“敢情……掘金童子是叫这个名讳。”半晌,他兀自嘀咕了一句。少年的脸一沉,眼帘半垂下来。
【一】
杨念之弯着腰,鼻尖贴紧了高桌上摆着的一只水晶罩子。
“再看,眼珠子要掉出来了。”坐在桌边的豪阔男人瞟着他,得意地说了一句。
老杨呵呵了两声:“让唐老板见笑了。”嘴里说着,却仍是目不转睛瞧着水晶罩里的东西。那是一块陶土烧的瓦片,古旧斑驳,稳稳躺在一个雕工精美的小檀香木架子上——怎么看,这底下的架子和外边罩着的透明水晶,都该比这块破瓦值钱。
“瞧不懂,『露』怯了!”半晌他终于摇了摇头,“这就是如今闹得满城风雨的‘叶心瓦’?竟能卖上那么高的价,这,好在哪儿了?”
唐老板嗤笑一声:“你个掮客佬,能懂个屁。这位‘叶心’大圣手,乃是五百年前的一位古人,他亲手做的陶器,被古今的玩家称作‘人手所出的第一美物’。连当年的皇帝都承认,宫里用的官造器物,没一样赶得上叶心陶器。这叶大圣手有个怪癖,凡他造的东西,都要印上他的落款儿——你仔细看那瓦片底下。”
杨念之照他指点看去,只见那檀木小架原来中央是镂空的,下边放了一面小镜子,专门反照架上瓦片的底部;镜中可以看见瓦底有个阴刻的图文,正是一个古体的“心”字。“哦……”他忙点头,发出啧啧赞叹。
唐老板道:“也就是这个心字款儿,给他惹了杀身之祸。那皇帝嫉恨他的手艺好,硬要他给宫里做一个瓶子,可就不许落他的款,只许印上内廷造办的标记。这叶心也倔,愣是在陶瓶隐秘处下了心字款。他以为他赢了皇帝,哪知正中了圈套。那皇帝料定他不会低头,拿到瓶子,当即摔碎在地上,果然看见瓶子内壁上刻了心字。皇帝就用这个‘抗旨’将他入罪,斩首了。这一代圣手英年早逝,所以传世之作更是稀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