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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说话,薛廷之却感觉那一颗心,在这样的静寂中,慢慢地悬了起来,竟觉得这短暂的无声,煎熬又漫长。
“啪嗒。”
尖细似削葱根的手指,轻轻一松,那茶盖便落了回去,发出细微的声响。
陆锦惜放下了茶盏,平和没有波澜的目光,审视地望着他,终于出声将那一片自己造出的沉默打破。
“你既有此志向,我自没有拦着的道理。”
“且你的才学,我虽不十分清楚,但料想大将军亲自教导过的,该高出寻常人许多。”
“只不过,本朝有律例”
话到这里,忽然不知怎么,有些说不下去。
陆锦惜清楚地看到,薛廷之微微垂着头,搭着眼帘,看似没有任何的情绪波动,但一双搭在膝上的手,已经慢慢地握紧了。
很显然,她的话没说完,但薛廷之听得懂。
朝廷律例,身有残疾者,不得入仕。
正如有的读书人能凭借一手好字在殿试之中拔得头筹,在官场上,仪容也像是殿试时候的一手好字一般,十分要紧。
便是天家身有残疾的皇子,都没有继承皇位的可能,遑论是想要入仕的读书人?
薛廷之的腿足上的病疾一日不好,便可说是一日无缘于仕途。
这样的律例,自然是不公平。
但天底下,哪里又能寻来绝对的公平呢?就是在陆锦惜所处的现代都不一定能做到,更何况如今。
薛廷之自己也算熟读诗书,不该不知道这一点的,但如今偏偏提起,这便是陆锦惜先前诧异的第二点了。
她对着少年,虽不很喜,但一直有几分恻隐之心在。
眼见得他听懂了自己的话,一语不发,终于还是叹了一口气:“你应该知道我在说什么吧?”
“廷之知道。”
早在来之前,他心里便已经有了计较和准备,也曾无数次在心里告诫自己,以为自己能在此刻保持平静。
可他到底是低估了
低估了自己心底压抑已久的那一股不平之气,低估了十三年前宫变留下来的血色阴影,也低估了自己一腔的不安分的、迫切而躁动的野心!
还低估了
那一点流淌在血脉里、深埋在记忆中的——恨!
浓密纤长的眼睫,如同两把扇子,低低地垂下。
这一刻,眼底那些汹涌的情绪,便都笼罩在它们留下的阴影之中,看不分明。
只有那几缕深重的戾气,萦绕不散。
薛廷之闭了闭眼,似乎下了某种决心,才缓缓起身,两手将衣袍下摆一掀,竟然直接跪在了陆锦惜面前!
“朝廷律例,身有残疾者不得入仕。但父亲功勋卓著,嫡母背后更有永宁长公主支持,且法理不外乎人情。廷之今日来,想请嫡母、详情嫡母”
前面的话还说得好好的,可末了,那本已经在心里盘旋过了好多遍的一句话,却卡主了,怎么也出不了口。
他双手压在地面那猩红的绒毯上,修长的手指,已经不知觉地扣紧。
他没有颤抖,可陆锦惜却看出了他的颤抖。
那因为屈辱而生的颤抖
对一个尚未及冠的少年来说,为了一件事,下跪求人,且求的还是他嫡母,一个间接导致了其生母之死的女人,该是何等折辱的一件事?
所谓“大丈夫能屈能伸”,说得简单,能做到有几人?
可以想见,能做出这样的举动来,薛廷之下了多大的决心,又承受着何等的压力。
也可以想见,对于一条光明的前路,他心里有多渴望
陆锦惜本该生出几分不忍来的。
正如她先前对他才华与气度的欣赏,对他病疾与隐忍的恻隐。可这一刻,她注视着他那因为过度用力而蜷曲在一起的手指,眼底那些微的温度,却慢慢地褪了下去。
这一刻,看上去竟有一种高高在上的冷漠。
对薛廷之,她的喜和不喜,其实一直各自占半。
薛况功勋卓著不假,永宁长公主在背后对她颇有支持也是真。可是,开朝廷律例之先河,哪里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陆锦惜不是什么都没有经历过的理想主义者。
相反,她经历的“现实”太多,为了项目和关系,在酒桌上赔笑脸装孙子的时候,不知有多少。
自尊?
这东西她也有的。
但她实在聪明太多,也跌过太多跟头。这东西,该扔的时候就得扔
薛廷之,到底还是太嫩。
她就这么看着他,仿佛能穿透他躯壳,看到里面藏着的那一颗还在颤抖的心。
“呵”
就这么低低地笑了一声,竟探了身,伸出那细长的手指,轻轻掐了他下颌,让他把头抬了起来。
有棱角的一张脸,俊得不像话,苍白的皮肤,又透着那病态的脆弱。尤其是那浓密垂下的眼睫,一双修狭的桃花眼。如何能不让人动恻隐之心呢?
只不过
“你知不知道,求人,该有求人的态度?”
轻柔似水的声音。
甚至,因着那一点似有似无的笑意,还给人一种微甜的错觉。
可那接触着他下颌的手指,却是凉凉的
这一刻,薛廷之整个大脑,几乎都是空白的。
他的头跟着她的手,一道抬了起来,于是就这么撞进了她那一双深深的眼瞳里。
不悦,不认同。
还有那种微微隐藏着的、带着一点俯视的嘲弄。
仿佛就这么一眼,已经将他整个人都看破,甚至洞悉了这一刻他内心中那一点脆弱的自尊。
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后,他都无法忘怀这一刻。
即便那个时候,他已经得偿所愿、贵为九五,能像今日的陆锦惜一般,俯视着她跪在自己脚下,可这一刻,依旧深刻在他记忆中——
记得这一刻的她,记得她的姿态,也记得她的眼眸
可是这一刻,他还只是将军府那个胡姬所生的庶子,不仅有所谓的异族血脉,甚至还身有残疾,不得不寄人篱下、仰人鼻息,连迈入科举门槛的资格都没有
而眼前嘴角含笑的这个女人,就是他所寄之篱,所仰之人。
她的决定,将主宰他的命运。
薛廷之就这么注视着她良久,近在咫尺的一张面容,这么看着越发完美,毫无瑕疵。
可他的心,却从未如此冰冷过,连着身上流淌的血液都仿佛被封冻。
求人,该有求人的态度。
眼底神光,剧烈地闪烁,青白的嘴唇也颤抖了起来,他最终还是听懂了。
挺得笔直的脊背,慢慢弯折下去,额头贴在那隐约着檀香香息的绒毯上,深深地叩首。
“还请嫡母,为廷之斡旋。”
第079章宫宴前,议和后()
下跪与下跪;其实并不一样。
指尖还残留着一点不属于自己的温度;也残留着那一点奇异脆弱的触感;陆锦惜垂眸看了一眼;又转去看伏在自己面前的薛廷之;似乎;添了几分卑微。
于是;心里面那一点不不忍,竟又冒了出来。
说实话,这个庶子很奇怪。
也不知是不是薛况亲自教养过的孩子;当真与旁人不一样,除了较同龄人更稳重之外,薛廷之身上;更有一种淡漠疏离之感;且不像是因为脾性造成,而是自身那一股由内而外的气质。
这会让人觉得;这样清朗又衿贵的少年;不该这般卑微。
而她;却偏偏逼着他低头了。
心里面一叹;陆锦惜眼帘垂了下来;开口道:“此事确算离经叛道,但一则你是大将军血脉;二则你母亲虽是异族,可当年为大夏通风报信;也算有功。我好歹是你嫡母;自当为你奔波争取一番。你起来吧。“
“廷之谢嫡母大恩。”
薛廷之慢慢地闭了闭眼,只觉得周身连温度都感觉不到,几乎用尽了自制力,才勉强保证了这一句话的平顺,随后起身。
但他没有再坐下了。
陆锦惜当然也注意到了,也能猜到原因,但也不往心里去,只道:“恩。那没什么事你就回去好好歇歇,修养着吧。鬼手张为你治病的事情,也万不可疏忽。我这边若有个什么进展,自当第一时间告诉你。”
“是,廷之告退。”
薛廷之又是躬身一礼,终于是垂着头退了出去。
从头到尾,都没有抬起头来看过陆锦惜一眼,也完全避开了与她的目光接触。
屋子里静悄悄地,直到他离开半晌了,都没有半点声息。
陆锦惜收回目光来,就这么打量着自己脚下,那一块薛廷之方才跪过的地毯,琢磨了一下。
“怎么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很对”
到底是漏掉了哪里?
她拧着眉,凝神细想了一下,从头到尾,每个细节。于是,在想到之前某一件事的时候,忽然明白了过来——
是不对。
薛廷之铁了心要走科举之路,该对自己的才华很有自信。可阅微馆之试,他却没能入选。
她还记得,青雀悄悄跟她提过,薛廷之第一轮交上去的,也是白卷。
明明如此渴望,有一颗想要出人头地的心,而且三贤祠阅微馆那一次,还是他自己提出请求,想要一同前去的。
这样一个大好机会,却偏偏交了白卷。
怎么想怎么蹊跷啊。
陆锦惜越琢磨,越觉得这庶子虽然年纪小,心思也很容易被人看透,可身上仿佛笼罩着一层迷雾,让她每每觉得看清楚了之余,又生出些狐疑来。
“见了鬼了”
竟觉得窝边草都不那么好相与起来!
相比起来,还是陆氏那三个亲生的好啊。
她心里颇为真情实感地感叹了一番,又见白鹭迟迟没回,便打算找人问问。
可没想到,还没等她开口,外面已有丫鬟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一脸又惊又喜的表情:“夫人,夫人,外面来了宫里的公公,带了皇上的旨意,请您出去听旨呢!”
“什么?听旨?”
陆锦惜可半点准备都没有,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吓了一跳:她来将军府许久,可还没有跟宫里有过什么接触,更不曾接触过皇宫啊。
“可通知府里其他人了?”
“赖管事已经着人四处通传了。”显然是因为跑得急,小丫鬟还在不停地喘气。
陆锦惜也顾不得许多,眉头一皱,便连忙往外面走。
她是不怎么怕所谓的皇帝的,无非也就是那么回事。只是这时代,人毕竟手握着生杀大权,还是马虎不得。
宫里来了旨意的消息,眨眼就已经传遍了。
将军府不很大,却也绝算不上是小,算得上主子的,都急急忙忙赶出来接旨。
除了陆锦惜之外,还有太太孙氏,大嫂贺氏,以及卫仙并几个小辈。
乌泱泱的一片人,全都到了宽敞的前厅中。
这时候,宫里来传旨的太监已经在候了一阵子,待陆锦惜来了,才往堂正中一站,扯着那公鸭嗓子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大夏匈奴,战祸实久,天下苦其久矣。百姓艰苦,将士罹难。今者朕并文武,上体苍天好生之德,下察万民向荣之意,中顺两国兼爱之势,议与匈奴和,宴使臣于二月十五。”
“因念孙氏清养已久,特旨请夫人陆氏入宫,赴宴观礼,钦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