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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政趁机丢下一句“皮可以剥,剩下的等我回来处理”便不动声色地往外走去,等到众人反应过来,他已经不见了踪影。
这次不用他去找杨端和,没走多远杨端和自己就找了过来。见他浑身是血,杨端和神色大变。
赵政也懒得多说什么,问他要了一桶凉水和一身干净的衣服,在他安排的军帐里洗了个澡,等确定自己身上没腥味了才敢穿上衣服去见赵高。
此时翁仲还老实守在赵高的营帐里,赵政难得给他一个好脸色,随手将手里的东西抛给他,并道了句“多谢”。
翁仲见有样白色的东西划了个弧度向自己砸过来,下意识抬手接住,摊开手心发现是颗獠牙,细看后有些惊喜又有些不确定地问道:“是虎牙?”
此时赵政正和赵高对视,闻言转过头来把下巴得意一抬,意思是:那还有假。
“你……你你真去猎虎了?”翁仲睁大眼睛看着他,满脸不可置信。
赵政对上赵高责备的目光,又心虚地移开,借和翁仲说话来掩盖自己的劣行:“拘了太久没打猎,一时手痒,就带几个兄弟去试试。”
“在哪儿?”翁仲满脸兴味地看着他问。
赵政指了指赵高道:“外面等我,和他说几句话就带你去看。”
翁仲颠颠儿一走,赵高就面无表情地说道:“大王过来。”
赵政察言观色知道他在担心,赶紧老实走过去,哪里敢说半个不字。
这些天态度一直很恶劣的某人突然换了副温顺样子,态度好得让赵高也哭笑不得,仔细打量他片刻,又再一次确认道:“真没伤着?”
赵政最是了解如何能把自家老师的心磨软,于是摆出一副不敢说话,但又很配合的样子点个头。
果然赵高看了他的样子长叹一口气,缓和下神情对他说:“去罢。”
赵政眉梢轻挑眼尾微扬,眸光因之漾了一漾,光彩稍纵即逝,却亮得耀目。他顺势躬下身去握赵高的手,对他说句“好生休息”,才洒然离去。
那小人得志的样子偏偏又带几分撩人的意味,不觉间竟也把赵高也晃得失了神。
有杨端和狼狈为奸帮忙看着,兵蛋子们不敢太过放肆,赵政回去时那虎被扒了皮,肉果然没人动。
赵政要的是肉,对皮并不太感兴趣,看兄弟们没人敢要,就直接给了杨端和,杨端和抱着虎皮别提多喜欢。
既不便生火,这肉也有不生火的做法,赵政按膳宰【1】腌渍【2】的法子亲自动手,拿虎肉代替牛肉,剔除血管筋脉,将虎肉切成极薄的片,泡在酒中,过夜之后再揭开酒坛,蘸上醯汁等调料食用。
此番赵政动心思去猎虎,是因他觉得虎肉大补,且军营里肉少,无非就是想让赵高多吃几口补补身子。未料那些间接受益有幸分到一点渍的兵蛋子们吃完食髓知味,简直把赵政佩服得不行。
这天,训练中途,兵蛋子们趁能喘口气的功夫,兴致勃勃地凑到一起,撺掇赵高:“谢兄弟,继续继续。”
说起来,因为弓箭,赵高也是无意提起昔年周游列国的事儿,说是在楚国山间遇到个猎户,那猎户做的弓箭如何如何好,你问一句我问一句,三言两语把话说开了,大家伙觉着有趣,就非拉他往下讲那些年遇到过的有趣见闻。
赵高见多识广,脑子里装的东西上自民生军国之大,下至酒浆屝屦之细,无不纤悉具备。【3】兵蛋子们听着有意思,便越聚越多。现下,忙里偷闲的兵蛋子们就以赵高为中心盘腿坐下,把他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一眼望过去,黑压压一片,活像乌云蔽日一般。
他性子宁淡,说话的时候娓娓而谈,不急不躁,原本那些个浮躁的兵蛋子是最见不得这种说话模式的,但有时候你看一个人讨厌,那他不管做什么你都觉得讨厌;同样的,有时候你看一个人顺眼,那无论他做什么你都觉得顺眼。赵高恰好是后者。
用他们的话来说:谢兄弟,你是第一个说话磨磨唧唧也不让人觉得烦的。
赵高优优雅雅往人群中那么一坐,随口问道:“上次讲到何处?”其实他这么问未必就是真记不住了,只不过这种场面要的是互动,也不能老让他这“免费说书先生”一个人动嘴皮子。
“楚国要和瓯人【4】开战。”
“对对对,然后出兵,欲围勾王寨!”
“就这里,就这里,继续继续。”
周围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你一句我一句很快就把要点给补全了,那叫一个热情高涨。
面对大家伙的热情,赵高八风不动,面上挂着淡淡的笑容点点头,款款言道:“瓯人原本断发文身以蛇蛙鱼蛤为食,瓯王安朱之侄为相之后大易其俗,瓯人习性渐与中原相适,国中已初具规模。但其无论如何,勾王寨只得一万兵马,楚军却号称十万之师。瓯王安朱夜不能寐,寨中几乎乱作一团。”
“堂堂一国之王,忒孬!”有人不屑道。谁知他这一吆喝,众人都满脸怒意地看着他,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这是打断了赵高的话,耽误弟兄们听故事,于是赶紧闭嘴。
“适逢一位老剑士带一名青年路过,老剑士自称能解勾王寨之困。瓯王安朱大奇,招他入寨。老剑士面见瓯王,不言不礼,众目睽睽之下只管大步上前。待左右回神,方想起拔剑相向,那青年亦没幸免。剑士不为所动,稳稳端起瓯王案几上的烈酒痛饮,腆着肚子大呼‘好酒,好酒!’”
赵政越听越是蹙眉,先前还懒洋洋坐在地上斜靠着工事侧耳倾听,眼下已经支起了身子,奇怪地看了赵高一眼。赵高感受到他的目光,也偏头看他。
“怪人!忒怪了些,后来怎的?谢小兄弟,你别打岔啊,让你兄长继续。”
自从那次猎虎回来,众人把赵政传得那叫一个英武神勇。又因为赵高把话同大家说开后赵政也没再对人摆脸色,大家和他接触多了发现他除了话少模样冷峻,别的也没什么,骑射剑术样样精,混得脸熟以后都是兄弟,彼此间有什么讲什么,连埋怨的话说出来,那都透着一股子亲切劲。
赵政没有答话,只老神在在地把下巴微微一抬示意:你们继续。
赵高飘飘地瞧他一眼,回过头接着道:“瓯王安朱虽怕事了些,到底没糊涂,命令左右暂时不要动手,问老剑士:‘先生说能解勾王寨之困,孤凭何信你?’那剑士将重剑往地上一插,抗声道:‘就凭比剑这里无人能赢老夫!’”
军中最不缺的就是英雄主义,对这样的人兵蛋子们是打心底里佩服:“有种!”
赵高表示赞同,配合着点点头,然后继续道:“起初瓯人还道他太过狂妄,将官们不服气同他比了个遍,却发现当真无人能敌。后来瓯王自思士气不振,就需要这样的悍勇之士,加上觉得他是个奇才、怪才,便死马当活马医,将兵马尽数交予他指挥,盼他能一洗军中颓靡之气。”
赵高说话嗓音低沉柔和,语调虽不夸张,却也不至生涩,该有的抑扬顿挫都有,他所选的故事是摸着大家伙喜好来的,所以尽管他说得远没有说书先生精彩,但个个都能从中得趣,听着津津有味,时不时还发出几句点评。
诸如现下:“先前倒是小看瓯王了,有些魄力!”
赵高再点点头,又继续:“勾王寨前有关隘,后背险要,可谓占尽地利,易守难攻,许多人不敢和楚军硬碰,仗着这点选的是拖字诀。谁知老年剑士接手,下的第一道命令便是放弃此处天险,另择相对开阔处迎敌。”
有人睁大眼睛道:“他不是疯了!”
也有人无奈地叹口气摇摇头:“哎,没戏没戏……”
总之众人一阵唏嘘。
赵高看他们丰富的神情嘴角一勾,缓缓道:“不,殴人赢了。”
第82章 赵高的过往()
这个答复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有人失声道:“怎么可能!”
也有人拍着自己的膝盖急切地说道:“谢兄弟,快别卖关子了,赶紧给说说咋赢的?”
赵政听到这里,不自觉地笑了。别人或许不知道,但早在他先前坐起来的时候,就已经猜出老剑士是他的亲拜的国尉了,而那名青年则是他的老师赵高。既是如此,眼下赵高说瓯人赢了,自然不再奇怪。
赵高的这个经历,他从未听过,也十分好奇,他从来不知道赵高所说的“游历”竟是这般精彩,不由心生向往:何时自己也能这般无拘无束同小高相携,天南地北地走它一遭就好了!
“勾王寨虽占天险之利,却逼仄狭小,近万大军驻守其间若无供应,一味靠天取食,迟早兵疲粮断,所以取拖字诀只能延命一时,绝非长久之计。”
“唔,这倒也是。”一旁有人托着下巴喃喃道。
“须知殴人世代以水为生,楚军中虽有楼船士,数量技巧却是远远不及。而丛林作战,骑士无法发挥冲击优势,故楚军多用材官,但材官陌生丛林作战也不如殴人熟悉。便是因为看准这点,老剑士将战场择在丛林密布又多水之处。”
顿一顿,赵高又道:“他下令分出弓箭手、机弩手作为暗中掩护,整编剩余材官,命他们只带短刀轻装出战,趁楚军方至尚未休整,士兵又不熟悉地形之际先杀楚军个措手不及。殴人出兵出人意料,楚军轻敌,竟至大败。”
晚上兵蛋子们各自回营,四下没人了,赵政方才对赵高道:“我都不知道,你和老国尉四处游历竟这般精彩。”
“那时候臣随前辈习剑方有小成,可面对敌人却始终无法真正下狠手,以至有次随他救人险些重伤。便是为这个,前辈带臣四处历练,偏巧碰着这事,就留了下来。”说到这里,话音戛然而止,赵高原本清亮的眸子变得有些混沌。
“果然那里和这里很不一样罢?”赵政轻声问道。
“那里”、“这里”如此模糊的指代别人听来或许不懂,但赵高如何不知?
赵高能从他的话语里听出浓浓的关切,猜他一定为自己担心了,于是换上副轻松的样子道:“嗯。尽管那时臣也知道应该顺应,可真要下手,还是忍不住犹豫了。”然后他又笑着问道:“大王听了这些会不会觉得臣没用?”
想起那次斩杀刺客时赵高干净利落的手段、血迹斑斑的白衣,赵政方才意识到:原来成为那样令人惊艳的赵高,他付出的竟然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多得多。
然而,知道了其间的曲折,赵政非但不会觉得他没用,反而认为这是一种敢于迎难而上的男儿气概。
以往在赵政心里,赵高从来都是淡然的,镇定的,不会害怕的……总给人一种不太真实的印象。
有时候他若站在阳光下,或是有风拂过他的衣袖时,会让人生出他终有一天会消失在阳光下或者会乘风而去的错觉。
如今意外听到这些,那些担忧便随之烟消云散了,就好像突然确定他的的确确真实地存在着,莫名奇妙地心就跟着实了下来。
“不会。”赵政回过神来,肯定地说道,顿了顿又说:“其实很高兴你会同我说这些。”
赵高虽然问赵政会不会觉得他没用,但其实并不带半分自卑的色彩,况且在赵政看来,能把这些轻轻松松地说出来,反而是种许多人做不到的坦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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