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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素窅阖眸浅笑,将那卷轴收拢。满目梨花,便是这样被她捧入怀中。眸间清澈,如星子一般,慢性欢喜都写在了脸上,安素窅道:“自是喜欢。”
此时有公公躬身殿外,作揖禀告:“禀王上,南诏使求见。”
安素窅敏锐捕捉到安慕瀮眼中,一闪而过的狠戾,随即恢复如常,却仍是以往君临天下之势。御书房若论政事,有女子在场总是不妥。安素窅微微福身,安慕瀮虚扶一把。
安素窅垂首道:“臣妹先且告退。”
安慕瀮点头,夕阳折入金殿,是明晃的虚影。
安素窅在皇城一贯所居的屋子,是靠近宫墙处的一地偏院。名字还是安素窅幼时自己给取的,叫做裳梨苑。裳梨苑和其它宫室并无多大不同,只是若要行至裳梨苑,必得经过后御花园。而这后御花园,原本只是庆帝,即安慕瀮的父亲,已故的太上皇为安素窅所建的一片梨园。
只是梨花花期甚短,不忍其颓败之姿,遂在此处种上些许海棠,蔷薇,牡丹,白莲与红梅。应四时之景。
如今,春为发生,适逢裳梨花期。现下之景,便是如同走进了方才那副画卷之中。薰风而过,花如雪下。便是在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时辰,这样的景致。安素窅再一次遇见了风寂。
梨花深处,是一袭青衣。
梨花叠叠,露出一方玉色衣角。
月容提了声音,冲那处有些轻蔑地说到:“也不知是哪个宫里的,这般不懂规矩,竟然跑到翁主园子里来了。”
这句话明着是说给安素窅听的,也是说给那梨花深处的人听的。
“不知是哪位翁主?”
音色清冷,是名男子。
月容微怒,正要发作,却被安素窅一笑制止。
如珠玉一般,安素窅昂首道:“平南王嫡女,平南翁主,安素窅。”
安素窅又道:“你是谁。”
那名男子道:“画师。”
安素窅笑道:“可是风寂。”
裳梨花深处的那名男子笑了,他道:“正是风寂。”
随后是衣料摩挲的声响,风寂自那重重裳梨中缓步走来,抖落了一地的白梨花
。
仿自画中来。
四目相对。凝眸一眼。
如果说最初的相遇,是惊鸿一瞥。那么这第二次的遇见,便是真真切切的欢喜。至少,安素窅是这么觉得。
鬓若云裁,眉如墨画。青玉束发,翡翠衫衣。
这,便是风寂。
清寂风雅,一如他的名字。
那一刻,起了风。吹起了满地的花瓣,如千堆白雪。
那一瞬,不仅仅只是惊艳。
安素窅笑了,明媚清澈。红墙绿瓦,宫苑深深。能予你于此,隔花再遇便是恩赐。那个时候,安素窅坚信,她之所以在这裳梨荼靡的三月里,再一次遇见风寂,是前世所积累下来的缘分。
“你在作画?”
“是。”
“画的什么?”
“花。”
安素窅莞尔,抬头看向身旁簇簇晴雪,又问:“裳梨白花?”
“是。”
月容薄怒:“明知翁主与你说话,未且行礼不说,你这样惜字如金,可知尊卑有别?”
风寂昂首,眉目清冷。他道:“何为尊卑?”
月容冷笑:“自然是以翁主为尊,你为卑。”
“月容。”短短两个字,却不同于安素窅以往的温言细语。月容自小跟着安素窅长大,这是安素窅第一次,如此呵斥她。她不禁有些微怔,尔后便是委屈。只得咬住唇角,低头去看自己的裙角。
安素窅轻声微叹,转而对风寂道:“这丫头,平日里倒是被我惯坏了。公子淑人,自然不必与她计较。”
风寂展袖,拱手作礼。施施然道:“是风寂逾越了。”
安素窅虚扶一把,摇头道:“公子不必如此。”
“翁主。”风寂低声笑道,可那声音却是极为淡漠的。风寂道:“这里毕竟是王宫。”
月容说的并没有错,皇亲贵胄为尊,而画师同那些舞姬或是婢子就身份来说并没有多少区别。
风寂道:“翁主始终贵为内眷,风寂不过是个外臣。在此相遇已为不妥。”他抬头看向安素窅,有梨花跌落在他绣着暗色纹样的衣襟。
安素窅垂首,笑容清浅。她道:“如此,溸窅便不予叨扰了。”
风寂拱手垂目,算是施礼。
安素窅娉婷转身,笑意明朗,她在心中说道:会再见的。
一定,会再见的。
155。前缘(二)()
于是,翌日。裳梨苑。
安素窅一袭广袖华服姗姗而来,倩影入座,方才抬眼去看那立候许久的男子。
是风寂。
依旧是一袭青衣。
风寂拱手道:“不知翁主找来风寂,所谓何事
。”
安素窅嫣然:“你是画师,找你,自然是让你作画了。”
“画什么?”
“梨花。”
风寂抬首,眉目如常。他问:“翁主,可是欢喜梨花?”
安素窅点头,甚是欢喜。风寂垂首,不作他话。
安素窅接过一旁月容递过的青花茶盏,檀口轻抿。新茶入喉,许久之后方才开口道:“只是这一次,怕是有些别致。”
“如何别致?”
安素窅望向左侧那面沉香木垒砌的墙壁,而那面墙壁上,单只挂了一幅画卷。便是那副梨花。
安素窅缓缓而道:“这一次,公子怕是要在这沉香木上作画了。”
风寂眼中,有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如湖心泛起的微微涟漪,很快不见。
风寂道:“如何作画?”
安素窅浅笑:这倒是要问公子了。
一幅梨花连城,美是美矣。只是一副单单摆在这里,未免孤寂。安素窅素喜梨花,却不喜它如此孤独清寞。故此,她找来风寂。
其实,也有两层原因。
幼时,安素窅便想,要是自己只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儿该多好。不用守着那么多的规矩,不用跟着父亲同那些心口不一的人周旋。可以跟着父亲,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闲暇时还可以挑灯做作女红针黹。可是现在,她倒有些感谢翁主这个身份。毕竟,她是翁主,而风寂是画师。身份的悬殊,她若是想让他留下,多看他一眼,翁主这个身份,着实是方便些许。
于是,在接下来七日里。得了安慕瀮的应允,风寂,便带着笔墨,来到了裳梨苑。
安素窅先是托着腮坐在主位看他,看着他用大白云沾上浓墨。看似随意几笔,却已将花色淡雅,叶柄细长的梨花,描摹的亭亭玉立。看似简单,让安素窅也起了兴致。唤来婢子,呈上同样的紫竹笔。安素窅提着裙摆,走到那面沉香木的另一端。
她含笑看着风寂,提笔蘸上那梨白的色彩,学着风寂的样子,寥寥数笔点出花瓣。却蹙起眉头,看着自己笔下的梨花,怎么样都没有风寂笔下的那般风骨与神韵。
风寂笑了,提着笔走过来。用赭石加些姻脂调成的酱紫色,在安素窅所花的那朵梨花上,细细勾勒,画出挺拔有力的花丝须。
安素窅掩嘴轻笑,不自觉有些脸红,她道:“这倒才有些梨花的样子。”
安素窅看向风寂,带着浅浅笑颜。她问:“风寂,不如,你教我画梨花吧?”
风寂点头,说:“好啊。”
七日的时间,不知为何在安素窅的昼夜里,颓然变得短暂。有人说,二十念为一瞬,二十瞬名一弹指,二十弹指名一罗预,二十罗预名一须臾,一日一夜有三十须臾。
可是这一切,明明是二百一十个须臾
。却在安素窅的世界里,如流光一般,很快便消失不见。
待到第七日的黄昏,在那面沉香木前,安素窅再也寻不到风寂的影子。只留下一面临风玉树,花开满树的画墙。墙壁是一片暗紫色的,花瓣是雪白色的,美丽却凄迷的仿若虚无。
玉指抚过那木纹斑驳的墙壁,安素窅似在苦笑。她轻声不知是对月容还是对自己道:“他走了。”
他走了。
是啊,从一开始的时候,安素窅就知道,当这幅梨花画完,他也该走了。因为自己,找不到什么,能够让他留下的理由了。他能给她留下的,或许也仅仅只是这面洁如琼玉的白梨花了吧。
安素窅这样想着。
【四】
仲春与暮春之交,是为清明。而,清明已至,阴雨连绵,早就打落了一地的梨花。似乎连世界都变得冷清起来。
便是在这样的季节里,安素窅撑着一柄四十八节红色骨伞,站在院子里。看芳菲已凋,落红满地。当她回首,再次看向风寂留给她的那面梨花墙时,忽然觉得很满足。
她忽然觉得庆幸。也许,待清明之后,立夏之前,哪怕整个长安城的梨花都凋谢。至少她还有风寂留给的那树梨花。不谢,不败,透骨生香。
胜雪的裙摆,被雨水沾湿。
安素窅便是只身一人,站在雨里。满目空寂,静静看着那红墙绿瓦之外的一色天空。看雨中燕子,归去来辞。风寂看到她的时候,已经是三个时辰之后的事情了。
月容,安素窅没有回头。只是静静开口道:“清儿回临安去给孙奶娘新扫坟茔去了。而我,却连父亲埋骨之地,都不知所在何处。”
她的父亲,平南王安萑之,是久经沙场的英雄。与他麾下的将士,铁衣染血,马革裹尸,换得笙璃国子民太平安享。每一次父亲远征,她虽然害怕,却都会等到快马带来的捷报,等到父亲身披铠甲归来。
然而去年,涿鹿关一战,中了突然杀出的南诏士兵的埋伏,全军二万五千人,仅余二百人还朝。
那一日,当满身血污的老兵,将她父亲的遗物交给安素窅的时候。她抱着她父亲唯一的佩剑,哭了很久很久。直到后来,怎样也哭不出来的时候,安素窅才是真真切切地明白,她的父亲,真的,是已经离她而去了。
泪水仅是在眼眶里打转,安素窅控制着,让自己尽量不要哭出声来。
风寂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安素窅白衣清瘦的背影,最后离去。只是,不过多时,他便折返回来,手里还提着一壶温酒。
安素窅还是站在原处。
风寂道:“不知平南王,素日里可喜饮酒?”
安素窅有些不知所措地转过身来,目色凄迷地看着他。眼眶微红,像是哭过。他撑着纸伞走过去,骨节分明的手指,打开塞着玉瓶的木塞,酒香四溢开来。闻得出,是上好的青梅酒。
也不等安素窅回答,风寂便将那青梅酒,倾洒于地。他看着她如秋水一般的眼睛道:此酒香醇不烈,王爷应是喜欢的。
安素窅怔怔点头:“是啊,父亲他,应是喜欢的
。”
沉寂许久,安素窅怔怔问风寂。“你为何要留在这里。”
风寂道:“因为这里有我必须留下的理由。”
是什么?她仰头看他,能够看见他嘴角隐约的笑意。安素窅问他,风寂却没有回答她。她不敢去看他如寒星一般的眼眸,只得低下头,去看自己染了泥点的裙摆。
只有颓败的梨花,伴雨落下。
没有人知道,安素窅有多想成为那个能够另风寂留下的理由。
只是,她知道,她不是。
原本她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