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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澜如这一年帝京的暑气,久久未能消散。
十月,徐敬业请辞太尉一职,仅余魏王封号。
田远问:“徐敬业这样就放权了?”
贺兰巡道:“还差得远。”
帝京由夏转秋似乎只是一眨眼的事情,不觉间湖里稀疏的荷叶已经从叶子边开始枯黄了。
夏月路过翠烟湖的堤岸,突然就驻步不前。
东北处是奢华飞扬的皇宫角楼,下面的城墙恢弘肃穆。
“小姐,舅夫人催着回去呢。”荷香在夏月身旁提醒道。
她遥看远处发愣,目光呆滞。
“小姐?”荷香见她毫无反应,就在她眼前摇了摇手。
她这才收回心神,将子瑾临走前留给她的玉佩收起来。
路过明姜巷,听见酒楼里面传出丝竹萧瑟之声,隐隐还夹杂着东域口音的『吟』唱,夏月不禁停下来,侧着耳朵聆听。荷香见状,红着脸,过来拉她:“小姐,别在这种地方久待。”
左边沽月楼门口的姑娘听见了,一扇帕子:“哟——我们这种地方怎么了?走过这里还能让你沾了晦气不成?”
荷香见别人听见她的话,尴尬地垂头不语。
夏月刚想开口替荷香解围,转身之间,熙攘人群中一个模糊的身影远远掠过。
一瞬间,喧哗的闹市似乎都在耳边沉寂。
即使只是远远一瞥。
那样的侧影仍让她心中一动。眼见那人在人流中远去,她挣脱荷香的手,想从地上找颗石子之类的东西,待她再次起身时,人已经完全不知去向,只剩下陌生的行人还在穿梭,独独剩她愣在原地。
“小姐,怎么了?看见谁了?”
夏月满目怅然:“大概看错了,子瑾他怎么可能来帝京。”
他们打小从未分开过这么长时间。闲下来的时候,总是在惦记他吃得可好,睡得可好,会不会有人欺负他,旧疾犯了没有?还有就是那些人……他们对他好不好?要是有了危险,楚秦、楚仲是不是在身边?
回到陈家,天『色』已渐灰暗。
本以为舅母又会摆出脸『色』,哪知她却有事出门了。
夏月母亲陈氏的娘家过去在外地做『药』材生意,如今家里还有一个弟弟。陈老爷过世后,『药』材生意变得艰难起来,夏月的这位舅舅便在几年前迁到帝京,一边做『药』材一边开了个医馆。舅舅大半时间在南方跑『药』材,不常在家,所以全家上下就靠夏月的舅母裴氏打理。
对于外孙女的投靠,陈老夫人是高兴得欢天喜地,裴氏虽不乐意,但是看在夏月每月拿出来补贴家里的那些家用分上,还是拿着笑脸相迎。
小院里,老夫人在绣着几只上天的白鹭,夏月蹲在旁边静静地看了半晌,老太太转过头来笑,皱纹叠得更深:“姑娘大了就是不一样,你小时候哪有这么安静,就跟个假小子似的。”
荷香闻言憋不住笑出声来。
夏月瞪了她一眼:“我去泡茶。”
“其实小姐一直都很躁,后来就一下子不对劲了。不知是不是老爷过世的缘故。”
“唉——她舅舅不在,她舅母毕竟是外人,我一个老太太在家里说话又不怎么作数,也难为你们了。”老太太长长地叹了口气。
荷香听着没答话。
本来夏月确实打算只是看看老太太,尽一份最后的孝道,毕竟这是她唯一在世上的血亲,而后就离开帝京,没想到老太太身体那么差……
老太太是个明白人:“她舅母脾气不好,按月儿的个『性』怕是在这里待不住的,可是孤苦伶仃地去了别的地方我又放不下这个心,就只能硬要她落脚陪我。”
“小姐就是跟我说,要是我们就这么走了,老夫人肯定要伤心的……”荷香见夏月端着茶回来,立刻向老太太使眼『色』,两个人均噤声,不再谈论。
天『色』渐暗,院子里再也坐不住,挪回了屋子里。老太太忽而想到什么,悄悄问道:“前些日子你舅母在场,我也不便问,尉家那孩子呢?”
“子瑾与楚秦、楚仲四月去了南域。”夏月一边摆筷子一边回答。
“他们就放心你一个人上帝京来?”
“我来看您,他们能有什么不放心的。”夏月避重就轻地说。
老太太若有所思地点头:“唉……那孩子也不容易,那么大的事,亲眼看到家里的人都死了,身子骨又那样,我都以为养不活了。”
夏月拿着筷子的手在空中停顿了稍许。
那些事情她是从别的地方听来的。子瑾从不曾告诉过她,仿佛已经成了一节消失的记忆,毫无声息地就被时间抹去了。高辛玉上浸透着一种刻骨铭心的仇恨,以前他会用一种淡然的表情说:“我不记得了。”可是她知道,他怎么会不记得。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的古玉。
二
十一月,在南域做『药』材生意的舅舅陈惬又带了一批货回帝京。
他是个四处闯『荡』过、见识很广的人,所以夏月空下来就喜欢坐在店铺里听他聊天,螺山的白茶、蓝田山的美玉、青芜的逡砚,益州的山水……不知不觉眼界开阔起来,那些郁结于胸的情绪也渐渐化去。
眼见就到万寿节。
每年到了这一天,太后都会在京畿的颐山寺施斋。据说当年皇帝意外出生在这座寺庙中,那时太后难产却有惊无险,所以每年便在此广结良缘。
帝京的人无论贫富贵贱都会来凑热闹,吃斋饭是假,讨个吉利是真。
夏月对此十分不屑,哪想舅母却是十分执着。因为老太太身体不好,舅母便硬要带着夏月同去。
哪知道万寿节的头一夜,下起了鹅『毛』大雪。
帝京的初雪,姗姗来迟。
夏月带着荷香跟舅母在离颐山还有一里开外的地方,就发现因为天气不好,人和车都太多了,全堵在大路上过不去了。
这些人倒也不着急,干脆各自下了马车,也不管认识还是不认识,都拉扯着话题叽叽喳喳地闲聊着,见舅母也参与其中,夏月觉得无趣极了。
“荷香,你跟舅母说我去那边林子里走走,路通了来叫我。”没等荷香回话,她就朝树林里走去,步子很快,像是从一个窒息的氛围中逃脱出来似的。
只下了一夜,雪就积了厚厚一层,但比早些时候小了许多,可以不撑伞。
脚底“咯吱咯吱”声有节奏地响起,还有系在腰带上的银铃的清脆碰撞,渐渐让她的心情舒缓下来。不觉已能看见树林深处的寺庙高墙了。又走了几步,眼前豁然开朗,是一块空地,地上的雪已经被打扫过,堆在四周。没有了树枝的遮掩,光线也比周围明亮许多。
空地正中有个挺拔的青『色』身影背对着夏月负手而立,他凝视着空地中央的石桌有些出神,而那桌子上除开一层白雪以外并无他物。
夏月好奇地向前再迈了半步,脚下又是“咯吱”一下。
那人听闻响动,立刻警惕地转过身。
那一瞬间,她看见了他的侧脸,心“嘭”的一声,激动地跳跃起来。
是他吗?
他过得不好,来寻她吗?
他有被人欺负吗?
“子瑾!”她唤出这两个字,同时朝他跑去,哪知走了一步就被雪绊倒,重重地摔倒在地。
男子疾步走近,蹲下身伸手扶她:“摔着了没?”
夏月抬首看他摇头,眼眶却已湿润。
他愣了稍许,看到那沿着脸颊滑落的圆形泪滴。
他很小的时候听过宫里的老嬷嬷们讲关于颐山山林里时时出没的山鬼与雪仙的传说,此刻居然真的有些恍惚了。于是,他托起夏月的下巴迅速地俯下脸,用唇封住她的嘴。
温暖的唇,温暖的手指,那样的吻热烈而让人窒息。
夏月心中一惊,猛然推开他:“你是谁?”
他扬起唇角:“我是谁?”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匪夷所思,不答反问,“我还想问你是谁?又是徐敬业去哪儿找的侄女?他这次出的把戏码可算是让我满意了,日后别动不动就爬到榻上去,偶尔来点这个调调也不错。”说着便又要伸手去擒她的下巴。
夏月见他满脸嘲弄的神『色』还有那只无礼的手,蓦然恼怒,一掌扇上他的左脸。
“啪”的一声。
她却不解气,暗中又骂了一句“无耻”。
“真是不知好歹。”男子却不为所动,忽然又笑了,那笑难以琢磨,嘴角带着凉意,透着点玩世不恭的味道,与子瑾相近的容貌却绽放出完全不同的笑容。
“他们没教你如何伺候男人?”他冷笑着从雪地里站起来。
她立即起身,而后全身戒备地一连倒退了五六步,看了一眼男子,然后撒腿就逃走了。
她不敢歇气,一刻不停地朝大路上奔去,刚好和人撞了个满怀,一见是荷香,才略微安心。
“小姐,遇到什么了?吓成这样。”荷香朝她身后探了探头。
她抱住荷香,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哪还能说话。
而雪地里的另一边却来了几个人。
“皇上!”
那女子刚一离开,贺兰巡和明连就来寻他。
他闻声回头,才发现脚边的雪堆里有个玉佩,料定是刚才对方落下的。待他弯腰去拾的刹那,动作猛然顿住,全身冻结了。
这玉佩——他认得。
那是一只蝉形的古玉,原本的质地为白『色』,大概因为千百年埋于地下染上了微微的青『色』,晶莹润泽,刀工极细,玉蝉似乎栩栩欲飞,蝉头穿了个孔,系着一根穗子。
尚睿回身再看向女子消失的方向,突然想起来,他也见过她,在锦洛的书院里。
尚睿从颐山回来,趁着四下无人突然单独叫住贺兰巡,然后从袖子中掏出一枚玉佩。
贺兰巡见玉后,略微失『色』道:“皇上,莫非这就是传言中的高辛宝玉?怎么会回到皇上手中?”
尚睿未回答他,微微一笑:“也算让你开开眼界了,朕以前也只远远见过几次。”
那个时候他还是皇子之中最不起眼的一个,而这玉佩就挂在那个孩子的腰间,仿佛成了一种尊贵不凡的标志。
尚睿将玉佩扔给贺兰巡:“你将玉摹张图出来,去锦洛打听打听。”然后又微扬嘴角,浅笑道,“最好快点,明日朕还要用它。”
三
翌日清早,雪停了。
夏月昨日到家才发现玉丢了,一夜焦急辗转,唯一希望的就是能原路寻回来,不知是否能找到,或者被人拾到了。怀着如此渺茫的心情,她还是一早就赶到颐山。
在林子里,她很远便瞧见那个男子,卓然而立。初冬温暖的阳光穿过突兀的树枝倾泻在他的肩上,明亮耀眼。
显然他来得更早,甚至可能天明前便到了,空地上的积雪打扫得干干净净。
他并未回首,就像是早已知晓夏月的到来,侧了侧头:“日上三竿了你才来。”
昨日的石桌石凳已经弄干净,凳子上加了厚厚的垫子,桌上摆了茶盏。
尚睿坐下,悠然自得地浅酌了一口热茶后,发现夏月还怔怔地站在那里,于是指了指凳子示意她坐。
夏月暗地里狠狠地瞪了他两眼。对于尚睿这样一个初次见面就尽显无礼之举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