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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睿将半湿的外衣拧了拧又穿在了身上。
他们沿着小径蜿蜒而下。
因为海边『潮』湿,又被草丛覆盖住,石阶有些地方长了青苔,所以走得格外小心。
悬崖底下是一片滩涂,因左右都是海水,又有石壁阻挡,滩涂外就是海。
别处的海岸是沙滩,而这里却全是黑『色』的礁石。
她刚准备朝海边走去,却不想尚睿拉住她的胳膊,轻轻说了一句:“你回头看看。”
她狐疑中照做。
转身抬眼的刹那间,她呼吸一滞,愣在了原地。
所有人都爱站在黑壁崖上眺望尾闾海,将海岸线尽收眼底,何曾想过站在崖下回望黑壁崖却是这样的风景。那黑『色』的崖壁上布满了一种叫紫重葛的爬藤。这是京畿野地里常见的植物,却不想它们会如此茂盛地长在这海边的崖壁上,而在这个时节,正是它的花期,满满一块崖壁的紫重葛得了春风,竟然全都盛开了,将半个黑壁崖包裹成了紫『色』,像一块巨幅的花屏,既壮观又美。
海风袭来,紫重葛随着风势摇曳。
落英缤纷,从半空而来。
她这才看到脚下居然也铺了一层紫『色』的落花,她刚才因为看海心切,全然未曾注意,现下竟然不敢下脚。
“真美。”她轻声惊叹,“你是如何发现的?”
黑壁崖的这面朝海的悬崖是上凸下凹,站在悬崖上完全看不到下面还有这样的景致,而且这块石滩两侧都被海水封住,仅有刚才那条不起眼的小径才能到这里,若不是有心,根本不会发现。
第216章 芙蓉向胜两边开(5)()
“我幼时有一次随父亲坐船出海,回程的时候看见。那时是初夏,虽然紫重葛的花只剩下一半,但是在海上看仍然觉得不可思议。我当时就想,这里怎么能叫黑壁崖呢,明明是紫重葛的花墙。”他喃喃地解释着,脸上的神情似乎也被这一片紫『色』吞并了。
“海上看着更美吗?”她好奇。
“一样美。”他嘴角含笑,眼眸中似乎融着春阳。
说话间,海水涨『潮』了。
海水漫延上了滩涂,已经淹没了一些紫重葛的花瓣,将它们卷入水中。
幸而,她早早跟着他站在了高处的礁石上。
骤雨后的海岸仍然不太平静,海水由远及近起起伏伏,最后狠狠地拍打在礁石上,顷刻碎成雪白的碎屑,再迅速消散。
忽高忽低,如此反复。
夏月看得有些出神。
他们就这样一前一后,听着奔腾激昂的惊涛声,久未说话。
尚睿站在她的身后。
一个巨浪拍过来,激起一人高的银白浪花,朝她脚上扑来。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没想后背撞在尚睿的身上。他伸手去牵她的手。
她一惊,手指被他碰到的时候,仿佛被烙铁烫了一般,猛地抽了回来。
一番接触,她用余光又开始打量他。
这个男子,他竟然能叫出她的真名,还能让李季给她治病。
更何况,他明明姓洪,却又长了一副尉家人的好面皮,真是让人琢磨不透。
据说开国的太祖皇帝,也是个鼎鼎有名的美男子。而自大卫开朝以来,好几代都是择美入后宫,所以尉家人的五官底子越来越好。
她未见过先储,也未见过其他皇室宗亲,却有一年元日随着父亲远远瞧过先帝的龙颜,知天命的年纪却温文沉宁,风姿犹存。
再想想子瑾。
她和子瑾从小一同吃喝,彼此熟稔得跟左右手一般,她自然习惯了他的容貌,也不以为意。突然,她想起那一夜王淦几人亵渎子瑾的话,面『色』霎时就白了,胸中顿时痛得似乎要滴出血来。
若是没有那场变故,天下间谁敢那般拿他的面貌来冒犯他。
如此一想,更加怨恨起御座上的那个人和徐氏来。
旁边的尚睿自小浸『淫』朝堂宫闱,心思缜密,见她面『色』忽明忽暗,便能将她此刻的心思猜个七八分。
一只低空掠过俯冲至水面捕食的大鸟,打破了两个人之间的寂静。
“我的确认识你父亲。”他直接说道,“却没什么来往。”
夏月狐疑。因为看他不过二十来岁,换成十年前父亲在朝廷任职的时候,他才多大?要说仅仅只是彼此认识,她却是不怎么相信。
她虽不精于算计,却也不傻。但是她又能如何,拿着刀抵着他的脖子叫他说真话?
思忖到此,夏月不禁想要抬头去『摸』对襟里藏着的那根簪子,手到半空却怕他生疑,生生把动作收了回来。
“你父亲为人孤高,我十分敬佩他的人品。”
当年,谁也没想到先储会托孤于喻晟。喻晟向来为人清醒孤高,胸中只装着天下社稷,后来和先储政见也不尽相同,虽然他因为先储而入仕,后来却没人将他归为先储一党,所以当时才将他忽略。
君子一诺千金,没想到他甘愿为了那一句承诺,放弃江山抱负和自己一身的才学,携着妻女四处躲避追捕,隐于市井之中。
这让尚睿十分敬佩。
尚睿拿眼瞧夏月,又怕她以为他是敷衍,补充道:“真心佩服。”
他平时看人都是鼻子朝天,能亲口说出“佩服”二字着实不易。
“那你以前见过我?”她指的是儿时。
尚睿侧着脸,含笑打量着她,目光从眉眼移到嘴,须臾后,本想摇头直接说实话,转眼却又反问:“你打赌又未赢我,我为何要告诉你?”一脸狡黠。
那一年,喻晟闹过一个笑话。
先帝遇见一盘残棋,不知何解,于是深夜召见喻晟。哪知喻晟匆匆赶到乾泰殿门口,太监点着灯正要替他引路,却“扑哧”一笑。原来不知道他为何,头上的发髻玉冠旁边居然『插』了支女子用的小钿子。先帝得知后,先是雷霆大怒,责骂他不知天子礼,但亲眼见到他后又忍俊不禁:“喻卿,这是何故?”
“小女刁顽,硬要跟着臣进宫,臣将她留在马车上,也没觉察她做出这样的事情。”
当时尚睿就在一侧,不禁『插』嘴问道:“喻大人家里有几个孩子?”
“回殿下的话,臣只有这一女,拙名昭阳,顽劣不堪。臣甚是头疼,哪敢再养孩子。”
话虽这样说,可是喻晟的脸上哪有头痛的样子,分明满是宠溺和欢喜。尚睿想起自己和双亲之间除了血脉还掺杂了太多其他,永不会这般亲密,不由得有些向往。
这记忆本应积压在某个角落渐渐尘封,却不想因为“昭阳”这两个字突然就鲜活了起来。
他脑中已过万千,最终却只字未提,只化作嘴角的一抹笑意。
那笑眼,霁月光风。
夏月收回落在他身上的视线,十分不悦地说道:“你既然知道我是谁,为何还不抓我去交给朝廷。”
他眼尾带着笑:“你出这主意,听起来倒是不错。”
她垂着眼,没接他的话,自己往回走。
因为涨了『潮』,海水漫过了大部分滩涂,夏月只好借着那些礁石朝边上走去。礁石密密麻麻,可是有的礁石之间的间隔却有些宽,她不想湿了鞋,也懒得理留在后面的尚睿,径直在上面跳跃着朝前移动。
走到半途,能下脚的礁石越来越稀少。她好不容易找到下一个目标,就使劲朝那边一跃,本来并无难度,可是刚下过雨,石面十分湿滑。
她落脚的时候一个不小心,滑了一下,身体便朝后仰,她心中叫了一句糟糕,不想自己并未跌在海水浸染的泥泞里,而是落在尚睿的怀抱里。
他接住她,挑着眉说:“你父亲明明一身才学,怎么教养出你这样的女儿。”
小时候有人这样说,十有八九是在讥讽她母亲是商户之女的出身。她不悦地推开他:“与你何干。”
他站在泥泞里,不由分说地打横抱起夏月,踏着『潮』水朝岸边走去。
夏月十分憋屈地挣扎着。
哪知他的力气十分大,牢牢地将她抱在怀里,使得她的脸不得不贴在他的胸襟上,那触感又冷又『潮』。她这才想起方才为了替她避雨,他的衣服也许早就湿透了。
她微微愣怔,不禁伸出手『摸』了『摸』他身上别的地方。
他斜睨她:“朗朗晴空之下,你这是要做什么?”
她非但没有答话,还将外衣的衣襟扒开,拿手伸进去探了探中衣,也是湿的。
“那日我不过只看了你一眼,你这是要『摸』回来吗?”尚睿揶揄她。
夏月也不和他拌嘴,揪着他的衣服说:“春暖乍寒的,怎么能裹着一身湿衣服吹这么久的海风。”不知不觉她唠叨人的『毛』病又犯了,说完,她又埋头一看,发现他踩在水里,靴子自然也泡水了,“你这么大个人了,怎么不知道爱惜自己。人家都念叨着春捂秋冻,你倒是裹着一身湿,以为自己是铁打的似的。”
到了岸边,他将她从怀里放下:“我又不是女人,哪有这么娇弱。”
夏月听他这么一说,倒是回过神来,他这么来路不明的一个人,她本来是抱着以死相拼的决心跟着他出来的,如今关心他受不受寒做什么。
她不再多话,转身沿着来路返回。
尚睿倒是显得心情好极了,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说话。
“照你小时候的年纪看,今年你也二十上下了,怎么还没嫁人?”尚睿问。
这话倒不是故意试探她,而是他确实好奇。
夏月走在前面怕他嫌弃她挡道,于是不敢停歇地爬着山,说话有些喘:“我一个罪臣之后,嫁给谁不都是害人家吗?”他既然知道她的底细,她也懒得藏着掖着,索『性』直接认了。
尚睿一乐,这世上的女子不少,像她这样的倒是少见。以前他遇见的女子要么对他唯唯诺诺,要么阿谀献媚,一根头发也能夸出朵花来。还有,就是王潇湘这种,只会冷眼瞧着,像座冰山一样。
以前他出去逛酒楼,听旁人说男人都贱皮子,喜欢啃硬茬,越是不从的,越是心头好。
可惜,他却没有那样的兴趣。
倒是这闵夏月刚刚好,时而硬时而柔,你以为她要和你拼命的时候,她却突然给你一颗甜枣,你以为她温良顺从的时候,却又忽而跳起来呛你几口。若非不是因为……
他心中一凛,面上还挂着笑,心中却不舒坦起来。
却不想,走到山顶的时候,夏月停下来转身对着他:“我有一些话想对洪公子说。”
他等着她的下文。
“方才公子问我婚配的事情,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但是我想说明了好,”夏月僵着一张脸,“外祖母是我最后的亲人,我从锦洛来帝京看她老人家,原想伺候她百年之后,我一个人铰了头发去做尼姑。如今出了些变故,她老人家去了别的地方养老,可是我的决心却没有改。所以但愿是我误会公子的美意了。”她尴尬地一口气将话说完。
尚睿听到她要出家的话,微微一怔忪,不知她除了失去双亲孑然一身以外,是否还遇见了其他事情,才让她年纪轻轻有了这样的念头。后来又听她说出最后一句话,心中跟五味瓶打翻了似的。
他这辈子,只遇见过自己嫌弃别人,哪儿敢有他还未开口,便反过来先嫌弃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