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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忍不住想过去拉紧帘子,却被一只冰凉的手牵住了手腕,李弘温如软玉的眸子里映着他自己惨白的脸色,紫绀的嘴唇勉强牵动了一下:“让他们都出去,我有话要单独对你交代。”
或许是回光返照,或许是病也跟着他的生命一同衰弱了下去,他的咳嗽已经渐渐停歇了下去,只剩下胸口微微起伏的喘鸣,像拂动梨花的一缕和风,轻得几乎听不见任何声响。
李贤不禁掐紧了五指,掌心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都不及胸口上刀割似的痛楚,他低头深深地望了李弘一眼,不觉有一滴泪珠脱眶而出:“弘哥哥。”
李弘吃力地扭头回望他一眼,声音低渺如一抹擦身而过的风:“都是大人了,还哭。”
李贤猛然一跪,双膝砸在地上,砰然一声闷响,像什么东西爆裂的声音,听得人心头也一阵沉重。
他把脸深深埋进李弘的手中,竭力压抑声调中的抽噎:“弘,我自知出身下贱,只有你把我当真正的兄弟,万事都竭力照拂。从小到大,我都只有你这个兄长,我只有你”
李弘只觉掌心一阵温热的水迹,旋即便被李贤用袖子一点点细细擦干净,他再抬起头时,脸上已不见了斑斑泪痕,只有一抹怆然的笑意:“我听你的话,先出去等你。”
他截然地转身离去,不敢回头再看一眼。
沈寒山见状,亦悄悄屏退了左右,守在侧殿门口,只留下吴议在李弘身边,静静守着他的最后一程。
风声不知何时已悄然停歇,如一枚飞倦的鸟静静立在树枝梢头,偌大的侧殿唯有两人的呼吸彼此纠缠。
李弘双唇微启,似乎是想说什么话的样子,吴议立即放下手中的药瓶,半跪在他床前,用耳朵贴着他的嘴唇,静静地听他最后的话语。
一片喑哑的寂静中,李弘的声音弱如一根将断未断的弦,带着温热的气息和淡淡的回响,拂在吴议一片冰凉的耳廓上。
“我死了以后,你就好好地跟着沈博士服侍太平,母亲虽然行事果决,但决计不会对太平下手,太平是个好孩子,她会保护你的。”
吴议不住地点头。
“我唯独放心不下的是贤,他太过率性,你要替我多多提醒他,母后已然培植起自己的势力,再想与她分庭抗礼只会落得和我一样的下场,万万不要再像今天一样冲动行事了。”
这一席话,几乎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吴议从他唇畔抬起脸,郑重地颔首:“我都记住了。”
昏暗的烛火撩动在李弘渐渐涣散的瞳孔中,而被入户的东风擦出一痕跃动的火花,李弘半梦半醒般痛苦地拧着眉头,低声呓语着。
“若我有三分高祖的气性,也不至于让母亲专权至此,是我负了李唐,是我负了天下啊”
吴议捂着他冰凉的双手,用身体挡住风来的方向,只觉得森森寒意顺着背脊,一路攀上他的眼眶,像一把小而精巧的刺刀,深深地刺痛着他的眼眶。
他猛然一闭眼睛,将泪水洇在眶中:“不,这不是你的错。”
李弘徒然地睁着眼睛,眼中沾着无可奈何的笑意,仿佛生死离别不过来去一场,他早已准备好了这一场不能回头的旅程。
“议,你要好好活着”他纤长的睫毛如翩跹落池的秋叶,在空中无力地扇动片刻,很快跌落于无声的静寂之中。
吴议仓惶地点点头:“是,殿下,我会好好活着。”
这一次,没有人再回答他的话了。
月色像一抹化不开的霜,落在李弘平静宁和的面孔上,给这位英年早逝的太子盖上一层薄薄的白纱,为这位忧国忧民的青年戴上第一朵苍白的孝花。
而他再也不必睁开眼睛,去看这令他忧心了二十载的天下。
一阵沙哑的风声中,唯有帘子掠过地面的沙沙声响,随之而来的是一阵轻灵的脚步声,像寒夜里的一场春雨,细细碎碎地敲在房门上。
“弘哥哥!我给你带点心来了!”太平雀跃的声音似一只拦不住的小鸟,躲过门口的重重护卫,一跃闯入满地寂静的侧殿。
“啊——”
恍惚中,吴议听到太平刺破平静的尖叫,仿佛还有什么瓷器砰然跌落地面的声音,清脆地闯入耳中。
他知道,碎掉的不是太平手中的瓷器。
是玉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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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议从李弘的床边起身,许是跪久了,浑身的血液都来不及回到心脏,一个支持不住,几乎滚倒在地上。
太平的尖叫唤来一众人等,早有人把瘫软在地的吴议拖了出去,数名早就闻声赶来的太医一起聚拢上去,围得水泄不通,一个接着一个,亲自确认李弘的死亡。
唯有沈寒山脱列而出,扶起几乎站不稳的吴议,慢慢走出侧殿。
大抵是宴会才散,有一众年轻的宫人从师徒二人身边鱼跃而过,带着晏晏言笑,谈论着今天的所见所闻。
“沛王果真俊朗无双,可惜退席退得太早了些,我都没瞧清楚他的样子。”
“相王才是君子风度,谦谦如玉,若能得到他的青眼,那才是数不尽的福分呢!”
轻灵的声音带着女子娇羞的期许,似三月仲春的清风一晃而过,很快消失在路的尽头。
曾几何时,李弘也是她们口中心中所倾慕的那个人,而现在,斯人已逝,也会有别的人补在她们期许的目光中。
更漏如雨声,一滴一滴地垂落在寂静的深夜中,吴议和沈寒山彼此无话地伫立在侧殿旁,半响,才听见一个哑然而悲切的声音。
“太子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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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弘的死,非但没有平息李贤心中的怒火,反而引燃了他和武后之间早已剑拔弩张的战争。
对于吴议的劝谏,他也只是冷然一笑,仿佛当日那个脆弱的青年已经全然成了一把无往不利的刀,他把锋锐深深藏在厚而坚固的鞘中,叫人再也瞧不出半点软弱的样子。
“弘哥哥就是因为屡次心慈手软,才被母亲逼死,难道我也要重蹈他的覆辙吗?”
吴议并不记得这个继承太子宝座的青年究竟在这个位置上呆了多久,但很清楚,最终把至高无上的权力和李唐皇室的尊严夺回来的人并不是他,甚至也不是将来的太平公主和李隆基,而是一种谁也无法违逆,无法打败的力量。
那就是时间。
时间终究会把武后从李唐皇室掠取的一切重新换回李姓儿孙的手中,只不过彼时的大唐已早非贞观与永徽的大唐,而已经在一场接着一场无声无息的刀林剑雨的争斗中逝去的人,将永远也没有看到那一天的机会。
他苦笑着辞别了李贤,重新回到沈寒山那个独居一阁的小院,似乎明白为什么自己的老师要把自己锁在这样一个小小的角落里,好像永远也不想探出头去。
第69章()
上元二年;注定是一个多事的年头。
李弘溘然离世之后,李贤迅速地继承了他的太子之位;也同时接手了他的一班东宫重臣;包括原来的太子左庶子刘仁轨、戴至德、张文瓘等一干老人,并且迅速将自己的人马渗透入三省六部的核心权位上;誓要同天后一争高下。
与此同时;李弘的死亡;仿佛一枚刺痛李治软肋的暗箭,令他病中昏聩的头脑迅速地清醒过来。
不过几月的功夫,他就下令让初登太子宝座的李贤行监国之事,将所有的希望都寄予在这个肖似长子而更见强硬的儿子身上。
早在二月,李治已提前将身在新罗战场的东宫要员刘仁轨召回长安,一方面是为了筹谋应对突厥的战事,另一方面,亦是为了巩固新东宫党的地位。
有了这位战功赫赫的老将军撑腰;本来支离破碎的东宫党又重新凝聚为一股不可忽视的势力,以一种崭新而锐利的姿态伫立在朝堂之上,甚至为李贤赢得了其父亲李治“家国之寄;深副所怀”的高度赞许。
在短暂的欣欣向荣中,李治心中那道摇摆不定的天平似乎又重新回到了安稳的状态,互相扶持数十年的妻子和年轻并且斗志昂扬的儿子之中的那明晃晃的刀光剑影;似乎再也无法落入他日益病重的眼睛中;只能由着这二人公然对峙;而他就在中间做个调和太平的和事佬。
与表面上暂且安稳的中央相反;因为刘仁轨被调离新罗战场的前线,在七重城被唐军大败的新罗君主金法敏似乎又开始蠢动起来,在和平的底线之上小幅度地试探着。
金法敏的态度很明显,敌进我退,敌走我扰,既然那个不败战神刘仁轨已经离开了前线,那么似乎剩下的四万唐军也没有什么特别可怕的。
而这时候镇守新罗战线的,正是新上任的安东镇抚大使、靺鞨将军李谨行。
李谨行的确没有刘仁轨那么功高盖世,声名显赫,但就如同他父亲为他取的汉名,他是一个谨小慎微、锐意洞察的人,他很快地发现了金法敏蠢蠢欲动的战意,并且迅速地做出了屯军买肖城的决定。
不管是新罗军队还是唐军,心中都很清楚,买肖城,就是下一次战火燃起的地方。
而出乎李谨行的意料的是,两军交火的战线还没有铺展开,就有新的敌人悄无声息地入侵了他的军队。
那就是前太子罹患的不治之症,传尸。
这种源自胡人的疾病不知从何时何处开始渗透进了远在朝鲜半岛的唐军之中,并以飞快的速度蔓延到了整个军队,与之同来的,是日益惶恐的军心和对随时可以趁虚而入的敌手的恐惧。
敌人的坏消息,当然就是自己的好消息,唐军中传尸之病大肆流行的消息迅速到达了金法敏的耳中。
这位曾借唐朝之力一统朝鲜半岛三国而又迅速翻脸无情的睿智君王也没有放过这个消息,他迅速地嗅到了买肖城内传来的一种非常诱人的味道。
它的名字叫做战机。
此时不战,更待何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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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战火不及的长安依然是一派风平浪静的宁和,暗流涌动的纷争暂且无法波及沈寒山独居的小院,窗外一二声婉转的莺鸣透过重重密密的槐叶漏进房内,暂时填满了房内半响无声的寂寞。
金灿烂漫的阳光在地上渲出一地的华彩,铺展在上面的是两道被拉微风曳动的颀长身影,李璟歪着头站在吴议身后三寸,不短不长的距离,刚好够他踮起脚尖偷偷瞧一眼吴议手中的书卷。
吴议斜斜往后一睨,刚好撞上自家小徒弟探头好奇的眼神,信手拿书本敲了敲这不安分的小脑袋瓜:“怎么今天有功夫逃课了?”
李璟满脸骄傲地扬起脸:“师父,我不是逃课,是因为今天教授的黄帝内经我已经通背过了,陈博士说我不必跟着其他生徒耽搁时间,尽管可以自己先学些别的。”
瞧着他一脸“快夸夸我”的表情,吴议不禁哑然失笑,到底是个才入官学的少年,哪里懂得藏锋敛刃的道理,只怕这会子不少同学正用笔杆子当暗暗戳着李璟的脊梁骨,悄悄在背后编排他这个落魄的南安郡王呢。
仔细算算,李璟过了夏天才刚满十三,正是吴议当初刚入太学的年纪,也才刚刚通过考试进入长安官学,是博士和助教们抓得最紧的时候。
当初的孙启立博士因年岁太大已经告老还乡,如今执掌医科官学的是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