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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筠太医丞虽然安在长安,但也为他们做足了打算,不光是徐容,就连随从的十数名侍卫都是羽林军中精挑细选出来的青年俊杰,务必要保证他们一行平安。
放眼望去,人人眼上都是严肃的神色,就连最年幼的李璟都撇开了往日乖巧讨喜的表情,眉目紧锁,眼中一派凝重之色。
一路马车颠簸,飞快驰过的马蹄掀起阵阵烟尘,吴议透过被回风卷起的车帘往外一瞧,一片飞扬的尘沙中唯有长安的柳树依依招摇,似乎在为这一行不知能不能有功而返的皇室大夫们挥手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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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罗虽然路途遥远,一行人快马加鞭,不过月余的功夫,也就赶到了战线前沿的买肖城。
安东镇抚大使李谨行亲自接待这一行风尘仆仆的太医博士,都是些养尊处优惯了的老骨头,一场颠簸下来,骨头没折的也散了,个个腰酸背痛,头昏脑涨,病还没有看起来,自己快先倒下了。
“老夫已设好了接风洗尘宴,还请诸位太医博士们移步大帐。”李谨行倒不像很多看轻文人的武将,他从军多年,非常清楚大夫对一个军队的重要性。
“宴会就免了。”开口的是外科博士胡志林,外科也算是医科中的武科了,他这位领衔外科圣手的老博士自然也有三分将帅的豪爽气派,说话也是单刀直入、开门见山,“快领我们去瞧瞧那些得了传尸的将士。”
就连一贯好酒的沈寒山也难得摆正了脸色:“我等奉天/皇圣旨而来,一定要阻止传尸在将士中的蔓延,眼下局面紧张,洗尘宴就不吃了,庆功宴咱们攒着后面来!”
见几位博士都坚持不已,李谨行心中也暗暗有些钦佩,他深知这些太医博士都是此行中的领头之人,平时也是被人奉承恭迎惯了的,没想到都是不讲虚礼的性情中人,原本心中那点隐隐的担忧,也都被这三言两语撇开去了。
第71章 讨教一二()
李谨行身为靺鞨族人1; 对这种从胡人传来的疾病颇有了解。早在最开始发现疫情的时候,他就命令将所有罹患传尸的将士单独隔离在几所军帐中; 外加专人看守; 一应饮食衣物全都单独供给; 这才算勉强遏制了传尸的大范围传染。“此病在我靺鞨族中也常发生,但在新罗战线还是第一次发现这种情况。”李谨行一面说着; 一面撩开帘子,辗转的呻『吟』与痛苦的咳嗽便透过这条缝隙钻进太医们的耳朵中。沈寒山略窥一眼; 心中自有掂量; 问道:“首次发现有传尸之疾是几月的事情?”李谨行回忆片刻:“最开始的一二人并未上报给老夫; 老夫也未曾得知,而军医上报之时; 已经是五月时,有三十二人患上了传尸。”“眼下共有多少人患上了传尸?”“诊出来的; 不下五百人。”听到这个数字,在场诸人无不倒抽一口凉气。虽然传尸的传染『性』不及天花等痘疫的厉害; 但如此大面积的传染势,也实在令人闻之生骇。而这些被传染的将士也会成为新的传染源; 到时候一传十; 十传百,别说四万唐军; 就是十万; 也不过是一群病卒而已。若这种局面不能控制住; 不用新罗人打来; 唐军自己就先亡于疾病之手了。正说话间,匆匆赶来数名从军的医官,他们朝李谨行略一施礼,便转向长安而来的几位老博士。为首的一位约莫二十来岁,容貌端正,身姿颀长,一双深邃的眉目映着漫天霞光,仿佛一团烈火烧在眼中,连带投来的视线都灼灼若燃,令人背脊一热。“许久不见了,老师。”他毕恭毕敬地朝胡志林一鞠躬。胡志林一拍他的肩膀,面上颇有欣慰之『色』:“易阙,你我师徒阔别十年,没想到能在军营相见。听闻你现为军医之首,实在是俊杰出少年,前途无限啊。”易阙但微微一笑:“没有辱没老师的名声,已经是学生的幸运了。”师徒两正照面寒暄,吴议悄悄打量着,站在他身后的不乏四五十岁的中年军医,甚至有白发皑皑的老大夫,而叫这样一个年轻人领衔此间诸位大夫,竟然也没有瞧见一个面有不甘的,反而个个在后点头颔首,表示的确甘心屈居其下。这人的本事,一定有超乎常人的地方。心头正暗暗掂量,肩上已贴上一双温热的手,耳边拂来一股热流:“议弟是否感到奇怪,军营中也不乏名流圣手,为什么叫他一个如此年轻的医官拔得头筹?”吴议往后一瞥,就瞧见徐容那张玩味的脸。他倒也的确挺好奇的:“还请徐兄赐教。”徐容贴着他的耳朵细细道来:“易阙当初在官学的名气绝不迅于现在的你,他只花了三年时间就修完了外科的学制,还师从外科圣手胡志林门下,一时间可谓名声大噪。若非他出身低微,为人又桀骜不驯,也不至于流落到此地了。”吴议听完徐容一篇话,心中大概有了个估量。修习完学制的生徒们各有出路,最上一等的如徐容便可留在太医署中,若身份尊贵,由此进入仕途的也不在少数。次一等的回到地方当个大夫,也不愁生计,熬个几十年也能在地方上混个官学博士当当。只有少数有过之人会被下派到军营之中,过着从军而行的艰苦日子。连徐容这样的出身地位,都能凭自己的本事在长安官学当个医助教,而被徐容所大力称赞的易阙,却被委派到边远的新罗前线,恐怕不仅仅是“出身低微、桀骜不驯”八个字可以解释得了的。正思量间,眼前冷不丁冒出一张俊秀的面孔,那双欲燃的眸子仿佛带着焰火,连带看人的视线都冒着火光。“你就是吴议,听说你对传尸一病研究颇深,我正想讨教一二。”吴议下意识地瞧了眼沈寒山,见他一副端着笑脸看好戏的模样,丝毫没有站出来为学生解围的意思,心中不由叹了口气。他和沈寒山名为师徒,但相处起来更像是忘年之交,遇到这样的场景,沈寒山肯定在心中搬着小凳子嗑起小瓜子默默围观,指不定还拍着手想看他出丑呢。“我也不过略通皮『毛』,若有错漏之处,还望易兄多多包涵。”易阙眉梢一动,挑起三分笑意:“敢问吴弟,传尸一病,病位何在?”“在肺。”“病机何解?”“肺气虚,则卫外不固,水道通调不利,清肃失常,邪乘虚而入,而致发病。2”“何为病邪?”在这个问题上,吴议稍微卡了卡壳,不是他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而是在这个时代,显然没有人能接受“结核分枝杆菌”这个怪异的名字。他思忖片刻,只能简略搬出孙思邈这位大仙人的见解:“肺虫也。”事实上,就连肺虫论在这个时代都还是一种偏门的见解,大部分医官都还坚持着隋朝医书《诸病源候论》中的观点,认为这是一种“虚劳咳嗽候”,病机是“虚劳而咳嗽者,腑脏气衰,邪伤于肺”。也就是说,这个时期的大夫们对肺结核的认识还仅仅停留在它是一种肺病上,而至于其传染的源头、机制和预防的办法都是一张白纸。易阙显然并不满足于这个照搬孙仙人的说法:“既为肺虫所故,那么又是如何传染的呢?”吴议顿了顿,把中医西医的理论杂糅一通:“肺虫可寄于痰中,染病之人咳痰之后,肺虫就能分布于空气中,被体质虚弱的人呼吸进去,就会导致其发病。”这个论点可是连被捧上神坛的孙思邈都未曾提出来过的,此言一出,就连在一旁吃瓜看戏的沈寒山脸上都不由一肃。易阙还没说什么,倒是胡志林先发问了:“你这话,是从哪一本医书中看来的?”……当然是人民卫生出版社的《内科学》了。吴议额上不由生出拇指大的几颗汗珠,面上犹自镇定:“此为学生的推论。”“哦?”胡志林对这个答案显然不甚满意,“既然无据可依,又凭什么这么说呢?”“回禀博士,此论确实无书可证,但绝非无据可依。”吴议不卑不亢,和他平静地剖析,“神农尝百草之前,也没有人知道何为『药』材,华佗走遍江淮,才得出麻沸散的方子,圣人先师的经典着作也都是从无到有,慢慢『摸』索出来的。所以学生想,即使这个推论不正确,也可以抛砖引玉,给大家提供一个思路。”这番话,还是当初在袁州的时候张起仁所教导的,吴议直到此刻,才算领悟其中的深意。胡志林被他反驳一通,一时间竟有些说不出话,倒是易阙神『色』一变,脸上颇有激赏之意:“好一个从无到有!看来吴弟声名不假。”吴议不禁有些惭愧,不管是肺结核的传染途径,还是辩驳胡志林的一番话,都不是出自他本人的原创,不过也是借鉴前人的经验之谈而已。不等易阙再出言发问,就听见吴议身后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久闻易先生大名,学生倒也有一两个问题想要请教。”易阙往后一瞧,原来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生得倒是一副俊秀风流的好模样,举止气度与旁人又有不同,仔细一想,也就知道这人的身份了。“下官见过南安郡王,小郡王若有问题,只管发问,下官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口头上说着见礼的话,膝盖却也曲都没曲一下,显然没有把李璟放在眼里。李璟背后便是一轮沉甸甸的斜阳,眸中却已如暗夜沉下:“敢问易先生,第一位得传尸之症的人实在什么时候被发现的?”这个问题,沈寒山已经提过,不过身在高位的李谨行没有注意过这等小事。而身为军医的易阙就不能不知道了,他垂眸追忆片刻,就得出了答案:“春四月。”“既然春四月就有人得病,为什么拖到夏天才上报朝廷?”此话一出口,已经不是简单的提问,而等同于质询了。夏末热烘烘的微风拂过面颊,将易阙眼中的火光撩动得一跳。他亦不慌不忙,反问一句:“军中之人天天都有受伤得病的,难道如此小事也要打扰帝后清听吗?”“方才李将军已经说过,新罗一线惯无此病,难道发现了一例之后,不该有所警觉吗?”李璟下巴一扬,划出一个颇为凌厉的弧度:“传尸既为疫病,一经发现,自然应当立即上报,易先生隐而不报,莫非是因为自信自己的医术过人,可以轻易化解此番疾病?”此言一出,顿时如一枚无形的小箭,径直戳向易阙的心口。
第72章 抵足而眠()
易阙半响不言; 算是默认了李璟的话。他素来眼高于顶,何曾把一个小小的传尸之病放在眼里; 没想到一个人的病情压下去了; 新的病员又开始发作了; 等到传尸爆发之时,他这才回想起事态的诡谲之处; 匆忙地回报给李谨行。只可惜就是这个小小的疏漏,已经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后果。易阙倨傲的神『色』渐渐泯没于暗沉的夜『色』中; 眸中跃动的火苗也遽然灭掉。李谨行轻咳一声; 算是为年轻的部下解围:“此事颇有蹊跷; 非易阙一个人的过失,也有老夫失察之责。”吴议也悄悄地往后一瞥; 示意李璟点到为止。易阙一番疾风厉雨般的发问,也并非有意刁难; 不过是想给他们这些长途跋涉而来的长安大夫们一个小小的下马威罢了。太医博士们也就罢了,他好歹也是当日名冠长安的师兄; 岂能让这些初出茅庐的小生徒们小瞧了去?也难怪他身负盛才却被流放到这个地方了,太医署中规矩分明; 一枝一叶不得参差; 又如何容得下如此心高气傲的一个人。李璟但微微一笑,小小年纪已颇有天潢贵胄的气度:“这个自然; 学生不过请教一二; 岂敢有问责之意。”易阙在晚风中渐渐冷却的目光擦过吴议的身侧; 遥遥落在李璟那张年轻青涩的脸上。刚想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