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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记得,当年他的封官诏书还是她示意燕都吏部下的。因为杜景时和她都认为,若金陵六部官员软弱无能,城内大部分事宜都要寇淮来主持,那他分身乏术,便也分不出多余的功夫去肖想燕都,肖想某些本不属于他的东西。
当然,这金陵六部官员中,隶属兵部和户部的权力,他们还是要牢牢把控在手里。
何有年在成为金陵刑部尚书之前,不过是一小小知府,调至金陵,不算一步登天,也算高步青云了。
只见他边弯腰边小心翼翼地陪笑着,问寇淮:“不知寇大人前来,有失远迎有失远迎。不知大人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寇淮反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哦,这是下官妻姐的住处,”何有年一指身后院落,直笑得面上皱纹横生,匆忙解释,“然而下官今日应卯时来此地,绝不是因为私人原因。”
妻姐?
沈兮迟目光一闪,看向这座院落。
看起来普普通通,并不像堂堂一个刑部尚书的妻姐会住的地方啊。
只听见寇淮问道:“哦?那是什么原因。”
何有年答:“今日一早我便接到了口信,说是这儿闹鬼,昨夜,我夫人的那位娘家外甥不幸被鬼物咬死了。”
“咬死了?!”
一旁的沈兮迟惊骇,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燕子矶头月(九)()
何有年的妻姐名叫严翠;夫家姓金;是个船员;常年往返于苏、扬、杭一带;极少回家。严翠的公婆双亡;因此一直都是严翠自己照顾孩子。
昨晚;她和范月娥一样;例行哄孩子睡下后,自己也在一旁睡着了。
睡至半夜,严翠同样被梦魇着。等她挣扎着醒来;却见身旁的孩子躺在血泊中,喉管断裂,早已气绝身亡。
严翠惶然无措;撕心裂肺地大叫;惊醒四周邻居。
最先赶来的就是范月娥,她将几近晕厥的严翠扶到一旁;随后拾掇隔壁袁家娘子的男人;趁着夜色赶往金陵城;只等天色一亮;城门开启;便可第一时间去官府报案。
就是这样;何有年才能这么早就接到消息,赶来桃叶里。
“被害孩子的尸体在哪儿?”沈兮迟等不及,径直打断何有年的长篇大论。
因她是和寇淮一道来的;何有年给了她十足的面子;单手往院内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寇大人和姑娘若是要看,请随下官进去。仵作刚到,孩子的尸首有些血腥,还请姑娘”
何有年瞥了沈兮迟一眼,显然是怕她姑娘家的胆子小,被现场骇住。
沈兮迟倒满不在乎,直催促他:“不用管我,快点带我们进去吧。”
她急于想看到那个惨死的孩子。
两人跟在何有年身后进了院落,寇淮压低声音问她:“有何不妥?”
——她甚少这样沉不住气,昨晚是因为发现燕子矶恶妖是母魉,今日又是为了什么?
沈兮迟双目微沉:“还记得我昨晚和你说的吗?母魉又称子母魉,是通过吞吃小孩骨血来提高修为的。燕子矶的这只母魉,从前惯用的伎俩都是将母亲魇住,再将孩子捉走,生死不明怎么到了严翠这里,就是直接将她的孩子咬死了?”
“你是说也许不是母魉作怪?”
“不是。”沈兮迟摇了摇头,十分自信自己的判断,“不是这只母魉有问题,而是这件事有问题。”
“这件事?”寇淮一时没明白。
沈兮迟缓缓道:“要么,就是母魉突然性情大变,不止捕食,反而开始以杀戮为乐。要么”
她顿了顿,目光冷凝。
“这个严翠,在撒谎。”
两人边说边踏进院子。
就算隔得这样远,后院严翠悲恸的哭泣声也清晰可见。沈兮迟昨日看到过范月娥痛失稚子后的凄惨模样,今天又看到另一个母亲失去自己的孩子,内心有些酸楚,实在不忍心进去再看一眼。
她跟着寇淮,径直走到孩子尸体旁。
因外头光线亮一些,所以孩子的尸体就放在前院的一张桌子上。仵作刘生带了一全套的工具,正在就地检查。
见到寇淮进院,他一愣:“寇大人,您怎么来了?”
“凑巧路过。”寇淮避重就轻,隔着远远地就指着桌上尸体问他,“发现什么了吗?”
刘仵作叹了口气,“这伤口太混乱了,属下尚看不出什么东西,还需要再做些细致的检查。不过”
他欲言又止。
寇淮:“什么?”
“属下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刘仵作悄悄看了一眼寇淮的脸色,见寇淮的面色并不佳,心下有些忐忑。
他知道寇淮向来不喜听到下属们讨论这类妖邪之事,但此事着实诡异,他又不得不说,故而踌躇片刻,小心翼翼回道:“属下认为,诚如严氏所言,这个孩子很大可能是被一只妖害死的。”
说完,又飞快地窥了寇淮一眼,见他似乎没有发怒的迹象,这才松了一口气。
不过,寇大人还没有说话,倒是他身边跟着的那个国色天香的小娘子开口了。
“你确定?”
她的目光看过来,灼然明亮,带着逼人气魄。
刘仵作觉得今天日头似乎有些晒,擦了擦额上微沁出的汗珠,斟酌着字眼回道:“属下属下其实也不确定。但自入行起,属下解剖过统共二百一十七具尸体,算是、算是略有经验吧。”
他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竟然对着这个不知来历的小娘子自称“属下”。
——二百一十七具尸体,这仵作倒是记得清楚。沈兮迟“哦”了一声,随同寇淮走近几步,细看受害孩子的尸首。
刘仵作十分懂得察言观色,循着寇淮的目光,仔仔细细地解释这尸首的每一处伤口。
“这孩子的两颊和左臂外侧皆有轻微擦伤,应是在死前挣扎时落下的。”
“但他的表情安宁平静,实在不像是在死前饱受过痛苦的样子。”
“您再看这里。这孩子脖颈喉口的伤口最大,也是他唯一的致命伤口。这个伤断口处整齐,伤得极深,直接切断了血脉,致使这孩子血流不止,当场死亡。”
何有年此时也凑了上来,见到妻子娘家外甥惨死的模样,目光落到孩子的喉口处,忍不住“啊”了一声。
刘仵作点点头,道:“这个伤口也是这尸体最诡异地方”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盖在孩子身体上的白布掀了开来。
“按理来说,鲜血大量喷涌而出,这孩子的身上必定留有许多凝结的血渍。但我见到他时,他身上便干干净净,伤口处也无一丝血液残留痕迹,而且浑身干瘪,竟像是一具”
刘仵作抿了抿唇,还是将自己的猜测说了出来。
“竟像是一具,浑身被吸干了血的干尸。”
烈日下,桌上的孩子眼窝深陷,两颊干枯,一身状若风干的外皮包裹住他瘦弱的骨头,和肚子里头清晰可见的内脏。
就像是一具包裹着人皮的骷髅,形容可怖。
何有年一时没忍住,“哇”地一声,扶着土墙在一旁狂吐起来。
燕子矶头月(十)()
沈兮迟瞥了何有年一眼。
刚才还是他提醒自己可能会受不了呢;现在倒是自己先吐上了——诚如杜景时当时所说;这个何有年;还真没有什么胆识。
她再度将目光移回来;却见站在斜前方的寇淮将锦袍宽大衣袖一扬;完全挡住了她的视线;转脸冲她安抚地笑了笑;柔声道。
“这个尸体实在可怖,沈小姐,你还是先别看了。”
沈兮迟:“”
她不看尸体;怎知道这到底是不是母魉所为,还是另有蹊跷?!
再说,若是这种程度的残忍她都受不了;还怎么去收金陵城那些大大小小的鬼?怕是前日的厉鬼就将她吓得半死了。
寇淮也太小看她了吧。
沈兮迟丝毫没有领寇淮的情;只道了声“不用”,极快地从他衣袖后头钻了出来;趴近孩子尸体;认真仔细地查看起来。
这回轮到寇淮:“”
还是他小看她了。
这一幕倒让一旁的何有年和刘仵作目瞪口呆。
何有年惊叹地是这女子的胆子怎么如此之大;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还敢凑近那干尸细看;倒显得自己太过无用。
而刘仵作则极其诧异地看向寇淮;又将那小娘子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好好打量了一番,心里嘀咕这小娘子到底有什么卓绝之处,竟然能让寇大人主动出手相护。
瞧这温柔劲儿呐简直是太阳打东南西北四面八方一起升起来了。
他暗自啧奇;默默把这小娘子的样貌记了下来;直提醒自己这绝对是日后不能惹的主儿。
沈兮迟没注意到二人变幻莫测的试探眼神,只专心致志地弯下身子,仔细查看孩子脖颈上那个平滑整齐的伤口。
刘仵作在一旁赶着上前,解释地更加仔细:“沈小姐,您请看呐,这个伤口外翻,颜色呈暗红,显然是在死者活着的时候留下,才会造成这样的伤口。下官解剖过二百一十七具尸体,这种伤口见得多了,绝对没有问题呐!”
沈兮迟点点头。看起来,这确实是致命伤口。
然而
她努力忆起百鬼谈中对于母魉的记载。
“易经有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四,四生八,八生万物。母魉性狡,藏于居室,若得阴阳小儿八人,置其于八卦阵中,由坤至乾逐一吞吃其血肉,则强绝天地,其能亦堪最之!”
也就是说,如果母魉得到八个生辰特定的孩子,启动八卦阵,那么她将获得这个天下,最至高无上的力量,无人可挡。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只母魉已经抓走了六个孩子,而严翠的这个孩子必定也是它的一个选择。
可为什么它选择当场就吸光了他的血,也没有带走这个孩子,任凭它的计划功亏一篑呢?
她又仔细检查了孩子身体的其他部位,除了脸颊、双臂和肚脐口的淤血擦伤,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沈兮迟皱眉,百思不得其解。
寇淮正想为她有什么发现,却见后院哭声近了,严翠哭得只差没背过气去,抽抽噎噎,被两个女人扶着走了出来。
何有年连忙闪身,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严翠孩子惨死的模样。
严翠哭得伤心,哪里又顾得上眼前是自家妹夫还是金陵首辅,只低头在那里抹眼泪。她左边瘦小的女人连忙拿出一块手帕来帮她拭泪,先开口的反倒是右边的范月娥。
她微微欠了个身,“寇大人、何大人、仵作大人。”她随后又朝沈兮迟点了点头,“沈小姐。”
不同于昨日的悲恸,为母则刚,此时的范月娥恢复了理智,不卑不亢,彬彬有礼,是个识大体、懂礼数的人。
严翠左边的女人似乎没想到能见到这么多大官,被这一长串的头衔吓了一跳,连忙低下头,嘴唇嗫嚅道:“寇、寇大人,何大人。”
一看就是住在桃叶里的村民。
寇淮问:“你是谁?”
那女人没料到寇淮会专门点她出来提问,身子一颤,连忙答道:“贱妾贱妾就住在阿翠隔壁,大家、大家都叫俺袁娘子。”
——哦,原来这瘦小的女人就是那个袁氏娘子。
“是你丈夫去报的案?”
“是是的。”在寇淮面前说这些话显然已经花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