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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孩子啊。”冬水微微摇头,眼前的这男子虽大她三岁,但在她眼中,就如自己的小兄弟一般。是这样一个小孩子,她又能责怪什么?
“醒来吧。”冬水轻晃他两只手,随着衣袖摆动,曼陀罗的香气弥漫了整间屋子,当真是熏人欲醉。
那双大手缓缓松开,然而在双眼睁开的瞬间,又紧紧合拢:“你……你来了……”庾清只疑犹在梦中,一刹那间,竟而失语。
“我……我给你倒茶,你、你坐。别客气,别客气。”他忽地咧嘴笑开,容光焕发,仿佛天下间的阳光都集中在这小小木屋中,让一切暖洋洋的。
他喜极忘形,不及冬水反应过来,已用伤腿支起了身子。正要向茶案走去,却觉腿上痛楚如万蚁啮咬,他身不由己,一下子摔倒在地上。
“你……唉。”冬水眼疾手快,忙扶他坐回床上,见他痛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脸上兀自一片喜意盎然,也是无可奈何。
“冬儿,你是特意来看我的,不去看他,对不对?”庾清满脸赤红,不敢抬头看她眼睛,只是揪着冬水衣角,绕来绕去,不停地打着结又解着结,可见心里着实紧张。
冬水听他依旧赌着气,不禁微微一笑,柔声道:“庾清,世事变迁,很多事情奈何不得。他有他的苦衷,你不要生他的气,好不好?”
闻言,庾清身子一颤,脸色顿时煞白:“冬儿,你太好心了。你可知道,他回来之后第一句话是什么?他因为受不得清苦而遗弃了你,你还为他说好话?”
“他是……”冬水语塞,想不到,当日一句气苦之语,竟留下这般话柄,“为了应付老夫人,才不得已出此下策。否则,老夫人又怎会原谅他?”
“那么他另娶旁人呢?”庾清步步紧逼,“你们暗中还在一起么?”
料不及这一向冲动莽撞的男子也会有精明之时,冬水不自禁地头疼,喃喃道:“是啊,我们还在一起。娶亲也是为了防人耳目。”
“这么说,夷光妹子的一生一世,也被他害了?他回来是为了什么?”庾清执拗异常,既认准了,凡事都只往坏的想。
冬水一惊,忙摆手劝道:“不是不是。夷光她知道这一切的。他回来……是为了尽孝吧。”
庾清仰面狂笑:“尽孝?真是可笑,早几年呢?”
“早几年……那都是我的不好。”冬水被他问得心烦意乱,心知他行事偏激,故不能将实情告知,这一番谎话编下来,早已汗流浃背。
“什么你的不好?这样的家,尽不尽孝的,也没什么意思。”庾清冷笑道,“你们恐怕都是被他骗了。冬儿,你跟了我,我帮你向他出气,好不好?”
难不成是曼陀罗用得太重?冬水起了一身冷汗,竟疑惑起是药配得有差。的确,曼陀罗有刺激之效,可还不致引起如此的胡言乱语吧。
“庾清,你就听不进我的一句话么?”冬水脸色寒如秋霜,委实是被对方缠得没了耐性。
庾清一怔:“你生我的气么?”
“不错。”冬水见他面现惶恐,遂点了点头,板着脸道,“你若再给他捣乱,我永远也不原谅你。”语罢,她站起了身子,快步走出木屋。
“这算不算利用他的感情呢?”一路走回,她心乱如麻,但若只有如此才可奏效,也是无可奈何吧。
庾渊,只愿你能体谅这苦衷,可千万莫要怪我。
仰头看着正午刺眼的阳光,她蓦然发觉,不知何时,竟而泪如雨下。
(七)物是人非,道尽因缘别前尘
冬水回到小楼后,兀自忐忑难安,不知这一步棋,究竟是对或错。
卸下淡妆、重整罗衫,对着暗淡无光的铜镜,有时甚至自己也分不清,那镜中的影子仅是虚幻,抑或真的是另一名庾渊。
正自冥想间,就听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小菊探头入内:“少爷,少夫人说,她在江边故居等你。”
“江边故居么?那里不是早已……”冬水苦笑摇头,两只手不知不觉之中,早已扣紧在一处。
是啊,那里不是早已惨败不堪了么?她闭上双眼,似又见到那日的断瓦残垣,庾渊亲书的“冬水居”三字被烟熏得乌黑,再也看不出来。
“少爷,咱们快些去,否则少夫人要不耐烦了。”小菊见她迟疑,想起这并不是真的少爷,胆子也放大了些,竟而向前拉了她的手,径直飞奔下楼。她一路上欢呼雀跃,似是藏了天大的喜事,却无论冬水怎样询问,都不肯透漏半句。
垂柳护岸,其中偶间碧桃,若再过十余日待天暖寒褪,这里定然桃红柳绿,莺歌燕啼,美不胜收。江水拍岸声不时响起,令人怅然余味,心神荡漾。
冬水被小菊挽着疾行,小菊在大路上还可矜持,一入了林子,就愈走愈快,到得后来居然跑了起来,饶是冬水身具轻功,也被扯得磕磕绊绊,踉踉跄跄。终于,脚步停下,冬水定下神来,然而甫一抬头,竟是几欲因突如其来的惊喜而窒息:当年的建筑已修复了七八分的原貌,边边角角虽仍有烟熏火燎过的痕迹,但只增其沧桑,丝毫未见颓败。
桓夷光背对二人,静静坐在这木房前,面前是一块空白牌匾,旁边的青石案上摆放着毛笔与研好的墨汁。她身着一袭淡粉衣衫,为这四周清冷的色调带来了唯一的暖意,初春之际清风飒飒,吹得她衣衫飘飘,如仙似画。
听得脚步声顿,桓夷光慢慢转过头来,微微一笑,道:“冬水,万事皆备,只待你题字。”
“姐姐……”冬水呆立不动,许久许久,才忽地跪倒在地,“如此大恩大德,我今生今世,也报答不起。”
“傻妹妹,”桓夷光摇头笑着,起身牵她站起,道,“不过是题回它原该有的名字,有什么大不了的,也值得如此么?”
冬水拼命咬着口唇不落泪,只是攥着桓夷光的手越来越紧:她此番过江,这是唯一没有来过的故所。一来是因为此处有着太多回忆;二来则是怕看到昔日辉煌盛况,今日仅为荒草残阳,更增揪心。
但听得桓夷光续道:“当年是我和姑妈派人烧了此处,本是想害死你……”讲到此处,她满面羞愧,压低了头,“你和表哥走后,我心里有愧,就派人暗中照看。一个月以前,我以为是表哥回来,遂把此处彻底整修了一番——如今,当是我来偿还那罪行了。”
她携着冬水走到牌匾旁,又道:“表哥的字体我写不来。那三个字,还是你来写吧。”
冬水深吸口气,点了点头。提起笔来,仅略加思索,即笔走龙蛇,赫然写出了“沉鱼居”三个大字。
“冬水,你……”桓夷光瞬忽间只觉一股暖流流遍周身,如骨鲠在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沉鱼落雁,一指西施、一指王嫱,世人皆知。冬水在此处提写“沉鱼居”,别无它意,自是以那二字相誉桓夷光。
冬水不动声色,犹自静静在边款工工整整地写下“庾渊赠妻而题”六个小字,才放下了毛笔,微笑道:“姐姐,若换作了他,一定也会如此做的。往事已矣,烧掉的也都烧掉了,能再见到这新颜旧貌,我已再满足不过。”
她一手携了桓夷光,一手携了小菊,一并走入这“沉鱼居”之中,但见其间装饰摆设,无不与前相同,可见桓夷光为这木房,确是煞费苦心。
“以后咱们三人又多了一处畅谈所在,这全拜姐姐所赐。”她笑道,“那段故事,还没有讲完。”
三人围坐,冬水亲手泡好香茗。白色的水汽缭绕盘旋,令人心平和恬静。一时间,三人尽觉满心豁达:在此处确是比那小楼要好很多——没有彼此身份之差,不用担心家里的万事,有的只是一个讲述者,以及两个聆听者。小菊之所以异常高兴,也就是出于这原因吧。
冬水只觉此时此刻,是她自离谷后至为轻松之时,然而眼前却逐渐模糊起来,仿佛又回到了当年。
这居中的一椅一桌,都是她与庾渊合力所造,即便是闭了眼睛,也能勾勒出一切最初的形貌。
还记得那天三人终于到了建康,庾渊与她兀自心挂比厨一事,当下直奔玉宇阁而去。
那是,自玉宇阁开业以来,除过年外,唯一的一次关门拒客。
庾渊入门时正值巳时,眼见郝掌柜准备开门迎客,忙叫早早关了大门,而后带着冬水直到后厨,随手点了两处灶眼,道:“姑娘,既到了此处,无论天南海北的菜品,皆随你选。”
冬水伸手掂了掂几把菜刀以及炒铲,笑道:“还是那两道吧。你也说过,愈是简单的,愈能显功夫。”
全玉宇阁的厨子听说有人不知天高地厚地来上门挑战,早铁青着脸堵在门口,想看看到底是何方来的神圣,竟如此的不可一世。李穆然担心众人会对冬水不利,亦挤在门口,全神贯注。
冬水与庾渊皆是心高气傲,丝毫不肯要旁人帮忙,自切菜片鱼开始,一切尽亲历亲为。稍顷,四道菜热气腾腾,已然出锅:青鱼若乌龙翻江,白菜如软玉生花,令人望而馋涎,却不敢轻易动箸,唯恐一筷夹下,免不得是暴殄天物。
桓夷光并没有猜错,双方难分伯仲,各擅胜场。比起刀工齐整,庖丁解牛之艺游刃有余,天下无人得出其右;然而若论花样繁复,庾渊将父传的雕刻技艺化在鱼身之上,自然更为独到。而谈及菜肴味道,二人更是平分秋色。为公平起见,二人各自品尝对方菜式,冬水所做清新淡雅,味道内敛,一旦入口即久久不退;庾渊所做喷香扑鼻,味道甘正醇烈,叫人欲罢不能。
彼此叹服。隔了良久,庾渊忽地掷箸而笑:“姑娘如若不弃,不如留在我玉宇阁中掌勺,一切体例规格,皆与我同。不知意下如何?”言罢,他渐渐敛起笑容,只定睛注视冬水,双手不知不觉中攥紧,显见心头甚有些紧张。
厨内鸦雀无声。
一众厨子面面相觑,尽知少东家下此筹码,委实再认真不过。
“冬儿,你要想好才行啊。”李穆然也没想到会惹下这般的“麻烦”,自筹自身会留在建康将近一年时间,倘若冬水能留在玉宇阁中,二人便可朝夕相对,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情;怕只怕,她心系冬水谷,不肯答应。
冬水埋首思索,对于什么体例规格、什么掌勺作厨子,她是分毫不懂。她天性自由散漫,为人喜好随性而发,不喜为外物束缚,此事决定,也全是随着自己心性而来:“这只怕不成。”
五个字缓缓说出,一时间,令庾渊与李穆然二人脸色都是一变。听她又笑道:“我愿意做菜,但是还不愿做什么掌勺,也不愿拿它来赚钱为生。我会在建康停留一段时日,倘若玉宇阁需要帮忙,自然随叫随到、乐意之至。此外,庾公子厨艺超群出众,倘能时常切磋一二,也不错得很呐。”
“如此也好。”庾渊稍露失望,却也不再强求,只是还以一笑,“李兄与姑娘是初次来到建康。不如就先住在这玉宇阁中,等到明日,由我领着二位逛一逛四处风景。”
“既如此,我兄妹二人就叨扰了。”不等李穆然作答,冬水早嫣然答允。李穆然只得苦笑了两声,随了伙计去后院几间客房收拾行李——玉宇阁虽称酒楼,但也备有寥寥数间客房以备不时之需。
此后数日之中,冬水、李穆然、庾渊三人结伴同游,因李穆然犹自放不下真正的任务,故而大半时间是由着庾渊与冬水去游山玩水,自己则暗暗到了大街小巷上打探消息。
冬水知不可让庾渊起疑,便诓言道与李穆然乃兄妹二人,二人瞒了家中长辈独自出外游玩,因担心途行安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