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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种叫“正音瓶”的铜器,如果你的发音正确,就会引起它的共鸣。五音五瓶,五瓶俱响,即达到“正音”,获得乡试资格。
为了达到正音,杨活不辞辛苦,天不亮就跑到野地里来练声。
练了两刻钟,他的喉咙就开始发疼。
这是炎症犯了。
杨活在心里埋怨着:这傻孩子,根本不会练声,整天怀着一腔怒火,扯着嗓子喊“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声没练好,喉咙却喊坏了。
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瓷瓶,打开小木塞,往嘴里滴了几滴。苦涩而清凉的液体,顿时滋润着发烫喉咙,一下子就觉得好多了。
这是杨活死去的父母,传下来的方子。
清凉退热,生肌养肤,外用可治疗琴师手指磨伤,内服可用以治疗歌者喉咙肿痛。
父母死了一年,杨活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没有劳动赚钱的能力,就是靠着这个药方炼药汁卖给药店,才活到了现在。
炼药并不容易。
每天上午,他要漫山遍野寻找药草,下午他得去砍材,背到集市上卖,卖的钱要用来买晶糖、白梨,晚上熬制药水。
卖药水赚的钱,得交一部分给乐塾当学费,维持着“乐生”的身份,一个月不交就会失去院试资格。剩余的钱,勉强够他糊口,几乎没有什么余钱。
遇到下雨天气,他才有时间去乐塾学习。
……
又练了两刻钟,杨活停了下来。
每天只练一小时,再练他只怕把嗓子练坏了。
杨活坐到大柿树下,四眼热情地把头拱了过来。他取出那半块窝头,一小口一小口仔细地嚼着。四眼舔了舔嘴巴,把头扭到一边。杨活装作没看见。
大黄狗啊,跟着我这个主人,你吃也吃不饱……想到这个,他的眼圈有点红。
浓雾薄了一点,但还是没有散。
“真是奇了怪了,秋天也起这么大的雾!”他自语道。
这天气情况,也没办法上山采药了,只能先回家再说。
“走,四眼,咱回家喽!”
一人一狗,安静地走着。走了近一刻,靠近村边的时候。杨活先是听到有捶衣的声音,然后是两个女人的说话声。
这是村里的妇女在水潭边洗衣服。
“你刚才吃到那一声声狗吠狼哭了吗?”
“呵呵,听到了,不就是外姓佬的孩子在练声嘛!这整天啊啊叫得起劲,顶什么用呀!”
杨活一听“外姓佬”三个字,心中一阵抽搐,顿时停下了脚步。
他的父亲倒插门“有菽乡”大姓萧家二十多年,不但得不到萧家的承认,就连“春菜村”的村民也还把他当外人。
他父亲吹得一口好唢呐,平时村人的红白喜事都主动去帮忙,这么多年的付出,临老没有一个人承情。就连死后,也被萧家拒绝埋在“家族墓冢”。
此地,人情淡薄。
杨活每天拼命练声,把嗓子都练坏了,就是想考上歌徒,成为拥有功名的歌者,这样就能把父母的坟迁入家族墓冢——母亲生前最大的愿望!
“母亲,你的遗愿,我一定会完成!”
杨活暗暗地发誓,用力咬破了嘴唇,让这刻的疼痛加深自己的决心。
他却不知道,母亲这个遗愿并不是为了自己。
族冢几百年的精神积淀,对子孙后代有护佑之福,可以提升对乐道的领悟,这对没什么天分的杨活来说,很重要!
……
“谁说不是呀,这孩子就是傻!你看咱这十里八乡的,谁敢当歌徒呀,就连富家的孩子也不敢!他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以为自己是歌王转世啊!”
“哈哈哈哈!你说他那声音跟鬼哭似的,还歌王,笑死个人!”
想不到连妇女也知道乐师考核之事,看来这世界乐师的地位真的非常之高!
杨活心中感叹着。
这两个妇女说得不错,往年“有菽乡”的乐生,全都是报考乐徒,没有人报考歌徒。
这是因为,歌徒易考,歌者却难中!
考上歌徒之后,会进入县里乐校,学习乐理、作曲、作词、歌唱,但至少要达到“落鱼”的境界,才能考上郡乐院,成为一名歌者。
什么是落鱼?
就是游动的鱼儿,因为沉醉于优美的歌声而忘了摆动身躯,从而沉到水底。
天哪,这可不容易!对于歌徒来说,只有把悦耳的音质与纯熟的技巧,完美的结合在一起,才能达到这种效果。
另一方面,乐徒要打动游鱼则容易得多,只要熟练演奏出《落鱼曲》,基本上就可达到“落鱼”的水平。
所以说,歌徒成为歌者,比起乐徒成为乐者,其中难度差了十万八千里!一旦两年内无法成功,就只能转行当乐徒,一切都得从头学起。
杨活当然明白这些,只是——他没有选择!
父母在世时,家境尚可,送他进乐塾。先学琴瑟琵筝,不成;后学钟鼓磬木,仍不成;再改学箫管笛笙,仍旧不成;最后惟有学土埙,只吹出两个音。
乐塾老师评价他:五音不全!节奏不准!气息不足!
两个洗衣村妇还在说话,可杨活已经不忍再听,她们每一段话,都会让他勾出一段痛苦的记忆……他带着四眼悄然走过水潭。隔着十几米的浓雾,村妇们并不知道有人经过。
本来,他只知道自己身上背负的屈辱与危险,只想拼命离开这个困境。现在,他又知道连父母身上也有着这么深的屈辱,每一段回忆都让人心凉,让人愤怒!
这是个什么世界?
如此贫瘠的生活,还有欺凌和排挤!
“老天爷,我并没有做过什么坏事,为什么这样对我?”
杨活愤愤不堪地回到家附近,一直走在前面的四眼却突然警惕地站住了,夹起了尾巴,硬着脖子,朝着自家院子,低吼着。
原来扣着的木栅门,此时却是虚掩。
杨活从肩上取下木棍,猛地将院门一下子顶开。
院子里站着一个高挑挺拔的少年,背着手站在水井边。他身着绸缎长褂,兽皮靴下面还套着木屐,似乎是怕这土路脏了他的鞋。
听到大门声响,这少年转头过来,看到杨活不由吃了一惊,脸色微变,但马上就镇定下来,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双眼斜着看房顶的瓦松。
“你还没死吗?”
杨活还没想起他是谁,一时没有接话。
这时候,从屋子里跑出几个人,其中一人举着一把古琴,高兴地叫道:“蒋少,你看这……”说到这里,他看到了站在院门前的杨活,后半句就没说出来。
杨活看到那把古琴,立时怒火冲天、心血上涌,怒喝:“把琴放下!”
这是母亲的遗物,当初母亲就是用这把琴教他弹,可是他五音不全,两年间母亲把七根弦都磨断了三根,他还是没有学会。
拿琴那小子脸上讪讪的,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愣在那里。屋里还有两个少年,一脸心虚地从他身后挤了出来,站在屋檐下。
“一把破琴你拿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放下!”蒋少喝斥道。
“我也就是看看。”那小子干笑了两声,把琴放在墙根。
屋檐下的三个少年一露面,杨活就认出了他们,也想起了蒋少的身份。
大前天的夜里,他就是被那三个小子乱棒打死的!
四眼的后腿,也是他们打断的!
这四人都是“乐生”,与杨活同在一所乐塾。
杨活上乐塾三年,虽然没学会乐器,倒是结识了不少“朋友”,包括这四位在内。当然,自从父母突然亡故后,杨活去乐塾的时间少了,与他们的关系也越来越淡。
为了能考上“乐徒”,杨活想修好这把古琴,靠琴艺碰一下运气。因为在所有乐器里,他对古琴的把握最大——毕竟,母亲曾亲自教了他两年。
但是,修琴的费用并不是他所能承担的,尽管他存了好久的钱,还是不够。于是他就想了一个馊主意,约昔日的富有同窗来家里打牌赌博。
他很聪明,很镇定,所以赢多输少。
最后一次打牌,他运气很好,竟然将他们三个手头所有的现钱都给赢了过来!他很开心,把多余的钱平分还给他们,只留下修琴的钱。
当时,这三人还很感动,都赞他够义气,够朋友。
可是,只不过隔了几天,也就是大前天的晚上。他们三个半夜闯进他的家,在黑暗之中,一通乱棍把他打死,还抢走了钱!杨活对他们太熟悉了,就算是黑暗中,也知道是他们三个。
反应过来的四眼,冲进来保护他,也被打断了后腿。
杨活至死都不懂,他们为什么突然要下此毒手?
但是,现在看到蒋少站在自家的院子里,他终于明白了。
其实,他的潜意识早就知道了。只是他从不曾把人们想得那么坏,所以才没想到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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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村民们都叫她“黑纱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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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少,是昵称。他全名蒋少楷,普称蒋少爷。
蒋家是有菽乡的豪族富户,依附着家族里出来的一个县尹的关系,拥有千亩良田,方圆五六个村子的土地都是他们家的。
杨活在乐塾上学时,和蒋少不熟。他们不是一个圈子的。
那么,蒋少为什么会远涉十里,来到“春菜村”这个穷地方,屈尊探访孤儿杨活呢?
大黄狗四眼,见小主人神闲气壮,也不太害怕了,站在旁边朝他们汪汪直叫。
蒋少有点忌惮地盯着四眼。
“你们在我家做什么?”杨活冷冷地说道。
杀害自己的三个凶手就在眼前,他心中掀起滔天巨浪,强忍着不让自己疯狂地叫出来。长期的营养不良,导致面无血色。不然,这时候他的脸,应该是涨得通红!
“我们只是路过这里……看你家的大门开着,他们几个就说要拜访一下,他们刚进到屋里,你就回来了。不好意思,若知道你不在家,我们肯定不会擅闯贵府。”
蒋少说话条理清楚。
杨活心道,这是个头脑清楚的家伙,和那三个笨蛋不在一个水平上。幕后主使果然是他。
“我出去的时候,当然是锁了屋门,扣了院门。”杨活瞥了一眼自家的门锁,已经被撬坏了,歪斜地挂在锁鼻上,“那把古琴也不会从锁着木箱里自己跳出来。”
蒋少冷着脸,回头怒问苟野:“苟子,你从哪里拿的古琴?”
苟野一双贼兮兮的眼睛转了转,道:“从木箱里拿的。但是,我们进屋时,那木箱就已经打开了,锁不是我们別的。”
蒋少转过脸来,微笑道:“看来,你家招贼了。幸好,你家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可偷。这也是不幸中的万幸。”
“麻烦你们快点滚!”杨活不耐烦再和他们多说话。
“你说什么?!”蒋少脸色难看,非常惊讶地望着他,不敢相信一个贱民竟然敢这样和一个上民说话。
“没有经过主人的允许,擅闯别人的家宅,违背法令。我让你滚出去!不服气吗?”
已经被害过一回,再妥协下去没有任何意义,所以杨活不再容忍。他把手里的木棍提起来,重重地望地上一戳,发出“嗵”地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