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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垂眸片刻,温和地一字一字道:“端淑妹妹自幼为先帝掌上明珠,朕怎肯让妹妹孤老终身。达瓦齐骁勇善战,刚毅有谋,是可以托付终身的男子。”
太后几乎倒吸一口凉气,双唇颤颤良久,方说得出话来:“皇帝的意思是……”
皇帝和缓地笑:“妹妹嫁与准噶尔许久,与多尔札一直不睦,未曾生养。如今天意如此,要妹妹再嫁一位合意郎君。儿子这个做兄长的,岂有不成全的?想来皇额娘得知,也一定为得佳婿而欣慰。”太后震颤须臾,厉声道:“端淑初嫁不睦,哀家不能怪皇帝。当时先帝病重垂危,端淑虽然年幼,但先帝再无年长的亲女,为保社稷安定,为保皇帝安然顺遂登基,哀家再不舍也只能遂了皇帝的心意,让她
下嫁准噶尔。可如今她夫君已死,准噶尔内乱,皇帝身为兄长,身为人君,不接回身处动乱之中的妹妹,还要她再度出嫁,还是嫁与手刃夫君的仇人,这置孔孟之道于何地?置皇家颜面于何地?”皇帝不惊不恼,含着笃然的笑意,垂眸以示恭顺:“皇额娘放心。皇家的颜面就是公主再嫁嫁得风光体面,保住一方安宁。孔孟之道朕虽然尊崇,但那到底是汉人的礼节,咱们满蒙之人不必事事遵从。否则
,当年顺治爷娶弟妇董鄂皇贵妃,岂非要成为千夫所指,让儿臣这个为人子孙的,也要站出来谴责么?”太后目光坚定,毫无退让之意:“顺治爷娶弟妇董鄂皇贵妃之时,是我大清刚刚入关未顺民俗之时。可如今我大清开国百年,难道还要学关外那些未开化之时的遗俗,让百姓们在背后讥笑咱们还是关外的蛮
子,睡在京城的地界上还留着满洲帐篷和地窖子里的习气?!”皇帝俊秀的面容上笼上了一层薄薄的笑容,带着薄薄若飞霜的肃然:“皇额娘不必动气,儿臣何尝不想迎回妹妹?但如今达瓦齐在准噶尔颇得人心,深得亲贵拥戴。朕若强行用兵,一来边境不宁;二来不啻
与整个准噶尔为敌,更为艰难;三来,天山一带的大小和卓隐隐有蠢蠢欲动之势,朕若让他们连成一片,必会成为心腹大患。”
太后的面容在烛火的映耀下显得阴晴不定,冷笑道:“皇帝到底是以江山为要,嫡亲妹妹亦可弃之不顾啊!果然是个好皇帝,好皇帝!”皇帝脸色渐渐不豫,仍极力勉强着口吻上的恭顺:“皇额娘指责儿子,儿子无话可回。但皇额娘可曾想过,即便朕即刻发兵前往准噶尔平息达瓦齐,但端淑妹妹身在准噶尔早已被软禁,若达瓦齐恼羞成怒,一时毁了妹妹名节,或不顾一切杀了妹妹,皇额娘是否又要怪罪儿子不孝?这样的结果,皇额娘可曾想过?与其如此,不如顺水推舟,将妹妹嫁与达瓦齐,便也无事了。也当是妹妹初婚不慎,多尔札对妹
妹不甚爱重,如今天意所在,要让妹妹得个一心想娶她的好夫君吧!”太后像受不住寒冷似的,浑身栗栗发颤,良久,朗然笑道:“好!好!好!皇帝这般思虑周全,倒是哀家这个老婆子多操心了。”她缓缓地站起身,那目光仿佛最锋利的宝剑一样凝固着凌杀之意,直锥到皇帝心底,“其实皇帝最怕的,是达瓦齐要用你妹妹的性命来要挟皇帝付出其他的东西吧。如今可以不费一兵一卒就平息了准噶尔的叛乱,皇帝你自然是肯的。”她仰起脸长笑不已,“宫里的女人啊,哪怕是贵
为公主,还是逃不掉受人摆布的命运。真是天可怜见儿!”
烛火在皇帝眉心跃跃跳动,皇帝十分镇定,慢慢啜了口茶,道:“皇额娘不必过于担心。孝贤皇后是儿子的结发妻子,当年蒙古求娶孝贤皇后的嫡女和敬公主,她亦能深明大义啊。”“皇帝有此贤妻,真是皇帝的好福气。”她颓然含笑,脸上多了几许无能为力的苍老,“哀家无用,这辈子只得两个公主,帮不了皇帝的千秋江山多少。如今啊,你的皇后又怀了身孕,皇帝你已经有那么多阿
哥了,若是得个公主多好,来日一个个替你和亲远嫁,平定江山,可胜过百万雄兵呢。”皇帝脸上的肌肉微微一搐,有冷冽的怒意划过眼底,旋即含了不动声色的笑意道:“皇额娘说得极是。女子倾城一笑,有时更胜男子孔武之力。当年孝庄皇太后为力保顺治爷的江山,不惜以一身牵制摄政王
多尔衮。”他将这一抹笑意化作深深一揖,“自然了。儿子不会那么不孝,舍出自己的亲额娘去。自然会为皇额娘颐养天年,以尽人子孝道。”
太后一怔,跌坐至九凤宝座之内,伸出手颤颤指着皇帝道:“你……你……皇帝,你好!你好!”
皇帝含笑,恭谨道:“有皇额娘调教多年,儿子自然不敢不好。夜深,皇额娘早些睡吧。不日端淑长公主大婚,一切礼仪,还得皇额娘主持呢。这样,妹妹才好嫁得风风光光啊!”
太后看着皇帝萧然离去,怔怔地落下泪来,向着帘后转出的福珈道:“福珈!福珈!这就是哀家当年选出的好儿子!他……他竟是这样任性执妄,听不得旁人半句啊!”
福珈默然落泪,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言语,只得紧紧拥住太后,任由她伤心欲绝。
鎏金青兽烛台上的烛火跳跃几下,被从长窗灌入的凉风忽地扑灭,只袅袅升起一缕乳白轻烟,仿似最无奈的一声叹息,幽幽化作深宫里一抹凄微的苍凉。
数日后,如懿与海兰结伴而行,后湖上一湖新荷嫩绿,风凉似玉,曲水回廊悠悠转转,倒有不胜清凉之意。
海兰搀扶着如懿缓缓行走,端详着如懿的身形道:“娘娘的身子更圆润了些。臣妾瞧着上一胎肚子尖尖儿的,这一胎却有些圆,怕是个公主吧。”
如懿见侍女们远远跟着,低声笑道:“生永璂的时候多少谨慎,想吃酸的也不敢露出来,只肯说吃辣的。如今倒真是爱吃辣的了,连小厨房都开玩笑,说给本宫炒菜的锅子都变辣了。”
海兰小心翼翼地抚着如懿的肚子微笑:“是个公主便好。女儿是额娘的贴心小棉袄,臣妾便一直遗憾,膝下只有一个永琪,来日分府出宫,臣妾便连个说贴心话的人都没有了。”如懿望着湖上碧波盈盈,莲舟荡漾,翠色荷叶接天碧,芙蕖映日别样红,水波荡漾间,折出凌波水华,流光千转。风送荷芰十里香,宫人们采莲的歌声在碧叶红莲间萦绕,依稀唱的是:“荷叶罗裙一色裁,
芙蓉向脸两边开。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
歌声回环轻旋,隔着水上觳波听来,犹有一唱三叹,敲晶破玉之妙。她知道,那是玉妍承宠的新主意,十分合皇帝的心意。
这样二八年华的妙龄少女,唱起来歌喉如珠,十分动人。如懿有些黯然,谁知道此刻欢欢喜喜唱着歌的少女,来日的命途又是如何呢?
她抚着自己肚子的手便有些迟缓,郁然叹道:“真是公主又如何?你且看太后亲生的公主尚且如此……”
海兰瞧了瞧四下,连忙掩住她口:“娘娘不要说不吉之言。”
如懿黯然垂眸:“本宫不过是唇亡齿寒,兔死狐悲罢了。”
海兰闻言亦有些伤感,便问:“端淑长公主再嫁之事定下了么?”
如懿颔首道:“已成定局。皇上已经下旨,封准噶尔台吉达瓦齐为亲王,于九月十二迎娶端淑固伦长公主,如今礼部和内务府都已经忙起来了。”
海兰微微颔首:“再忙也是悄悄儿的,大清至今未出过公主再嫁之事,到底也是要脸面的。公主这次大婚可比不上上回风光了。”
“公主上回远嫁,正逢先帝垂危,一起仓促就事,哪里能多体面呢。这次嫁的更是自己的杀夫仇人。听说皇上已经给了公主密旨,要她一切以国事为重,不许有轻生之念。”
海兰越发压低了声音道:“公主在外是太后的掣肘,太后在内更是公主的顾虑,彼此牵念,最后只能遂了皇上的心意了。”
如懿明艳饱满的神色逐渐失去华彩:“端淑长公主如此,孝贤皇后亲生的和敬公主亦如此,别的公主还能如何呢?不过是生于帝王家,万般皆无奈罢了。”
海兰默然哀伤,亦不知如何接话,只掐了一脉荷叶默默地掰着,看着自己新月形的指甲印将那荷叶掐得凌乱不堪。
正沉吟间,只见三宝匆匆赶上来,打了个千儿道:“皇后娘娘,愉妃娘娘,舒妃那儿……”
如懿遽然转身,问道:“是不是十阿哥……”
三宝垂首道:“是。十阿哥不幸,已经过世了。”如懿与海兰对视一眼,只觉得心中一阵阵抽痛,那个孩子,尚未来得及取名的孩子,幼小的,柔软的,又是如此苍白,竟这么去了。她不敢想象意欢会有多么伤心,十阿哥病着的这些日子里,意欢的眼睛
已经成了两汪泉水,无止境地淌着眼泪,仿佛那些眼泪永远也流淌不完一样。
如懿情不自禁地便往回走,三宝急得拼命爬到她身前磕头道:“皇后娘娘,您不能去,您不能去!”
如懿喝道:“起开!”
海兰忙扶着了如懿,手上加紧了力气,扯住如懿道:“娘娘!是不能去!您怀着身孕,快要生产了。丧仪悲伤之地,您是不能踏足的!”
如懿吃力地撑起腰肢,正声道:“本宫是皇后,一切邪妄不至本宫之身。本宫不怕的,本宫的孩子自然不会怕!”
如懿和海兰赶到春雨舒和之时,宫人们都已经退到了庭院之外,开始用白色的布缦来装点这座失去了幼小生命的宫苑。如懿悄然步入寝殿,只见意欢穿着一袭棠色暗花缎大镶边纱氅,一把青丝以素金镂空扁方高高挽起,疏疏缀以几点青玉珠花,打扮得甚是清爽整齐,并无半点哀伤之色。如懿正自诧异,悄悄走近,却见意欢安静地坐在孩子的摇篮边,双手怀抱胸前,紧紧抱着一个洋红缎打籽彩绣襁褓,口中轻轻地哼着:“风吹号,雷打鼓,松树伴着桦树舞。哈哈带着弓和箭,打猎进山谷,哟哟呼,打猎不怕苦。过雪坎,爬
冰湖,藏在老虎必经路。拉满弓来猛射箭,哟哟呼,除掉拦路虎……”
她轻轻地哼唱着,歌声中带了如许温然慈爱之意,一抹如懿从未见过的温柔笑意如涟漪般在她唇边轻轻漾开,一手抚摸着怀中孩子已经苍白没有血色的面孔。
如懿望着她,心口似一块薄瓷,渐渐蔓延上细碎而酸楚的裂纹。她回首看了海兰一眼,海兰走近了,柔声笑着哄道:“好妹妹,你也抱得累了。我来替你抱一抱十阿哥吧。”
意欢警觉地抬起头,紧紧抱着孩子往后一缩,以戒备的目光看着如懿和海兰。
海兰温声道:“你唱得累不累?是不是渴了?”她从桌边倒了一盏热茶,招手道,“快来喝口水,否则嗓子唱哑了,可不好听了。十阿哥不会喜欢呢。”
意欢无限爱怜地看了看怀中的孩子,温柔道:“十阿哥不会喜欢?”
海兰笑意温婉,亲热道:“可不是?十阿哥听了你唱歌可喜欢呢,等下我的五阿哥也来,好么?”
意欢微微松了松手,不知是否该放下怀中的孩子。如懿好声好气地哄着道:“你去喝水吧,孩子的襁褓该换一换啦!本宫知道你不喜欢别人碰十阿哥,本宫来吧。你放心的,是不是?”
意欢迟疑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