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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欢迅速地憔悴下去,像一脉失去了水分的干枯花朵,只等着彻底萎谢的那一天。
有几次如懿和海兰在她身畔陪守着她,亦不能感觉到她抄写之余其他活着的痕迹。连每一次前往十阿哥的梓宫焚烧遗物与经卷,亦是不落一滴眼泪,更不许人陪伴,只她一人守着孩子的棺椁,低低倾诉。
宫人们私下都议论,舒妃因着十阿哥的死形同疯魔,连太后的劝说亦不管不顾,充耳未闻。唯有海兰向如懿凄然低诉,那是一个母亲最大的心死,不可挽回。
这一日,意欢方到十阿哥的梓宫前,正见嬿婉穿了一袭银白色素纱点桃氅衣,打扮得十分素净,跪在十阿哥的棺椁前,慢慢地往火盆里烧着一卷经幡,垂泪不已。
意欢静静在她身边跪下,打开一个黑雕漆长屉匣,将里面折好的元宝彩纸一一取出,神色十分冷淡:“不是你的孩子,你来做什么?”
嬿婉的泪落在咝咝窜起的火苗内,溅起骤然跳动的火花,哀戚道:“姐姐是来哭十阿哥,我是来哭一哭自己的孩子。”意欢自永寿宫之事后便大不喜欢嬿婉的妩媚惑主,她又是个喜怒形于色不喜掩饰之人,所以见了嬿婉便淡淡地不甚搭理。然而,此刻看嬿婉如此伤心欲绝,亦不觉触动了心肠,放缓了声音道:“你有什么孩
子?”嬿婉伸出手,试探地抚上意欢的小腹。意欢下意识地退避了寸许,见嬿婉神色痴痴惘惘,并无任何恶意,亦不知她要做什么,便直直僵在了那里不动。嬿婉的手势十分柔缓,像拂面的春风,轻淡而温暖,带着小心翼翼的珍视,低柔道:“姐姐,我的好姐姐,你是为十阿哥伤心,伤心得连自己都不要了。其实细想想,你总比我好多了。你的孩子好歹在你的肚子里,你享了怀胎十月的期待,一朝降生的喜悦,
你看过他笑,陪过他哭,和他一起悲喜。可是,我的孩子呢?”她睁大了凄惶欲绝的眼,盯着意欢,喃喃道,“我的孩子在哪里?”
嬿婉的双手冰凉,隔着衣衫意欢也能感觉到她指尖潮湿的寒意,意欢有些不忍,亦奇怪:“你的孩子?”嬿婉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像是魔怔了一般:“是啊,姐姐。你的孩子好歹还在你的腹中活过,好歹还在这个世间露了个脸,陪了你一遭。可是我的孩子呢?”她紧紧抚住自己空空如也的腹部,惶然落泪,“我的孩子连到我肚子里待上片刻的运气也没有。我盼啊盼,盼得眼睛都直了,我的孩子也来不了!他来不了我的肚子里,更来不了这个世上。”她睁着泪水迷蒙的眼,近乎癫狂般伤心,“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意欢怔怔地道:“为什么?”嬿婉仰天凄苦地笑,抹去眼角的泪,打开手边的乌木填漆四色菊花捧盒,端出一碗乌墨色的汤药,药汁显然刚熬好没多久,散发着温热的气息。嬿婉端到意欢鼻尖,含泪道:“这碗汤药的味道,姐姐一定觉
得很熟悉吧?”
意欢大为诧异,双眸一瞬闪过深深的不解:“你怎会有我的坐胎药?”嬿婉的泪如散落的珍珠,滚滚坠落在碗中,晕开乌黑的涟漪:“姐姐,是我蠢,是我贪心。我羡慕皇上赏赐你坐胎药的恩遇,我也想早日怀上身孕有一个自己的孩子,所以偷偷捡了你喝过的药渣配了一模一
样的坐胎药,偷偷地喝。甚至我喝得比你还勤快,每次侍寝之后就大口大口地喝,连药渣也不剩下!”
意欢震惊不已:“那你……还没有孩子?”嬿婉抹去腮边的泪,痴痴道:“是啊!我喝得比你勤快,却没有孩子。姐姐漏喝了几次,却反而有了孩子。”她逼视着她,目中灼灼有凌厉的光,“所以,姐姐,你不觉得奇怪么?这可是太医院圣手齐鲁配的
药啊!”
意欢战栗地退后一步,紧紧靠在十阿哥的棺椁边缘:“奇怪?有什么可奇怪的?”“坐胎药没让咱们快快怀上孩子,这不奇怪么?于是,我去太医院私下找了好些太医询问,他们都是同一张嘴同一条舌头,都说这是上好的坐胎药。我便信了。可是姐姐,是你告诉我的,你漏喝了多次反而
有孕了。所以,我便托人去了宫外,拿药渣子和方子一问,才知道啊……”她拖长了音调,迟迟不肯说下去,只斜飞了清亮而无辜的眼,欲语还休,清泪纵横。
意欢似乎意识到什么,声音都有些发颤了:“你知道什么?”
嬿婉的泪汹涌滑落,逼视着她,不留分毫余地:“姐姐啊,难道你真不知道那是什么?否则你为什么不喝了?”
意欢稍稍平静:“我不喝,只是因为喝了这些年都未有动静,也灰了心了。连皇后娘娘也说,天意而已,何必苦苦依赖药物,所以我的求子之心也淡了。”
嬿婉蹙眉:“难道皇后娘娘也没告诉你是什么?”
意欢沉静道:“皇后娘娘甚少喝坐胎药,她自然没告诉过我。”嬿婉的震惊只是瞬间,转瞬平静道:“那么,我来告诉你。”她的唇角衔了一丝决绝而悲切的笑容,“我和姐姐喝了多年的,从来不是坐胎药。皇上嫌你是叶赫那拉氏的女子,嫌你会生出爱新觉罗氏仇雠的种
子,所以给你喝的是避免有孕的药物。”
意欢大为震惊,脸色顿时雪白,舌尖颤颤:“我不相信!”嬿婉取出袖中的方子,抖到她眼前:“姐姐不信?姐姐且看这方子上的药物有没有错。上面所书此药是避免有孕之物,乃是出自京中几位名医之手,怎会有错?”她看着意欢的目光在接触到方子之时瞬间如燃烧殆尽的灰烬,死沉沉地发暗,继续道,“皇后娘娘说得对,是药三分毒啊,所以我得知真相后停了药至今也怀不上孩子。所以姐姐怀着十阿哥的时候肾虚且带入了十阿哥的胎里,才使得十阿哥天生虚弱,不治而死啊!”她双膝一软,跪倒在火盆前,手里松松抓了一把纸钱扬起漫天如雪,又哭又笑,“孩子啊,可怜的孩子啊,你死在谁手里不好,偏偏是你的阿玛害死了你啊。什么恩宠,什么疼爱,都是假
的啊!我可怜的孩子!”
嬿婉恸哭失声,直到身后剧烈的狂奔之声散去,才缓缓站起身,抚着十阿哥的棺椁,露出了一丝怨毒而快意的笑容。意欢直闯进芳碧丛的时候,皇帝正握了一卷雪白画轴在手,临窗细观。一缕缕淡金色的日光透进屋子,卷起碎金似的微尘,恍若幽幽一梦。那光线洒落皇帝全身,点染勾勒出清朗的轮廓,衬着皇帝身后一
座十二扇镂雕古檀黑木卷草缠枝屏风,繁绮华丽中透着缥缈的仙风意境。
意欢的呼吸有一瞬的凝滞,泪便漫上眼眶。泪眼蒙胧里,恍惚看见十数年前初见时的皇帝,风姿迢迢,玉树琳琅,便这样在她面前,露出初阳般明耀的笑容。
那是她这一生见过的最美好的笑容。
年轻的宫女半蹲半跪侍奉在侧打着羽扇。殿中极静,只有他沉缓的呼吸与八珍兽角镂空小铜炉里香片焚烧时哔剥的微响。那是上好的龙涎香的气味,只需一星,香气便染上衣襟透入肌理,往往数日不散。
这样的气味,是她这么些年的安心所在,而此时此刻,却只觉得陌生而森然。皇帝对她的无礼的突如其来并不十分惊诧,笑意如温煦的六月晨曦:“怎么这么急匆匆跑来了?满头都是汗!”他看着跟进来意图阻止的李玉,挥手道:“去取一块温毛巾来替舒妃擦一擦,别拿凉的,一热一
凉,容易风寒。”
这般脉脉温情,是意欢十数年来珍惜且安享惯了的,可是此时听得入耳,却似薄薄的利刃刮着耳膜,生生地疼。
李玉安静退了出去,连皇帝身边的宫女亦看出她神情的异样,手中羽扇不知不觉缓下来,生怕有丝毫惊动。意欢觉得躯体都有些僵硬了,勉强福了一福道:“皇上,臣妾有话对您说。”
第二十七章 烈火
皇帝挥了挥手,示意身边的人出去,恰逢李玉端了温毛巾上来,皇帝亲自取了,欲替她拭了汗水。全本小说网https://。意欢不自觉地避开他的手,皇帝有些微的尴尬,还是伸手替她擦了,温声道:“大热天的,怎么反而是一头
冷汗?”
李玉看着情形不对,赶紧退下了。意欢的手有些发颤,欲语,先红了眼眶:“皇上,你这样待臣妾好,是真心的么?”
皇帝眼中有薄薄的雾气,让人看不清底色:“怎么好好儿地问起这样的话来?”
他的语气温暖如常,听不出一丝异样,连意欢都疑惑了,难道她所知的,并不真么?于是索性问出:“皇上,这些年来,您给臣妾喝的坐胎药到底是什么?”
皇帝取过桌上一把折扇,缓缓摇着道:“坐胎药当然是让你有孕的药,否则你怎么会和朕有孩子呢?”意欢心底一软,旋即道:“可是臣妾私下托人去问了,那些药并不是坐胎药,而是让人侍寝后不能有孕的药。”她睁大了疑惑的眼,颤颤道,“皇上,否则臣妾怎么会断断续续停了药之后反而有孕,之前每每
服用却一直未能有孕呢?”
皇帝有片刻的失神,方淡淡道:“外头江湖游医的话不足取信,宫中都是太医,难道太医的医术还不及他们么?”不过是一瞬的无语凝滞,已经落入意欢眼中。她拼命摇头,泪水已经忍不住潸潸滑落:“皇上,臣妾也想知道。宫外的也是名医,为何他们的喉舌不同于太医院的喉舌?其实,自从怀上十阿哥之后,臣妾也
一直心存疑惑,为何之前屡屡服坐胎药不见效,却是停药之后便有了孩子?而十阿哥为何会肾虚体弱,臣妾有孕的时候也是肾虚体弱?安知不是这坐胎药久服伤身的缘故么?”
仿若一卷冰浪陡然澎湃击下,震惊与激冷之余,皇帝无言以对。半晌,他的叹息如扫过落叶的秋风:“舒妃,有些事何必追根究底,寻思太多,只是徒然增加自己的苦痛罢了。”意欢脚下一个踉跄,似是震惊到了极处,亦不可置信到了极处。“追根究底?原来皇上也怕臣妾追根究底!”她的泪水无声地滚落,夹杂着深深的酸楚与难言的恨意,“那么再容许臣妾追根究底一次。皇上多
年来对臣妾虚情假意,屡屡不许臣妾有孕,难道是因为臣妾出身叶赫那拉氏的缘故么?”皇帝收了折扇,重重落在案几上,神色间多了几分凛冽:“舒妃,你是受了谁的指使在朕身边,你当朕真的不知么?就算太后当日举荐了你侍奉朕左右,朕可以当你是懵然无知,但为和敬与柔淑谁下嫁蒙古
之事你劝朕的那些话,你和你身后的人,心思便是昭然若揭了。”
意欢眼中的沉痛如随波浮漾的碎冰,未曾刺伤别人,先伤了自己。“皇上认定了臣妾是叶赫那拉氏的女儿,是爱新觉罗氏的仇雠,所以会受旁人摆布,谋害皇上?所以防备臣妾忌讳臣妾到如此地步?”
皇帝沉声道:“叶赫那拉氏也罢了,朕不是不知道。你是太后挑给朕的人,一直安在朕身边,是什么居心?”太阳的光影疏疏地从窗棂里漏进来。皇帝原本便颀长的背影被拉得老长老长,斜斜映在墁地金砖之上。她的心骤然疼痛起来,那种痛更胜于孩子死在她怀中的那一刻。仿佛所有积累的伤口都彻底裂开了,
被狠狠撒满了新盐。意欢紧紧抱住自己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