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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有若无的叹息,在一盏盏跳跃不定的烛火明灭中沉沉拂落。海兰压低了声音不无担忧,“姐姐,难道你是羡慕恂嫔有阿诺达?”如懿恻然摆首,“怎会?我从陪在皇上身边那一刻起,便知道,我这一世可以有的男子,可以依靠的男子,只有他一人。我所有的荣辱悲喜,都只在他一念之间。曾几何时,生儿育女也罢,争权夺利也罢,
到头来只是希望在他身边可以长久些,更长久些。可是如今,我只羡慕,恂嫔有离开这个地方的机会。”
海兰眸光一凉,神色黯淡了下来,“姐姐想去哪里?”
幽静的烛光一芯芯暗红地浮漫在帐幕上,像是映在灰白的江水涟漪里,冷清出奇。灯笼的暖红化开了暗夜的沉寂与阴森,将一双身影长长曳在地上,愈加凄清。如懿郁郁道:“自进紫禁城,我早已无处可去。所以总是忍不住遥想,离开了重重的守卫,外面的天是否是纯净的蓝色?不像我们在宫苑里所见的四四方方一块。外面的日子是怎么过的?油盐酱醋虽然琐碎
,是否也日日平凡而温馨?”
言语间总是寂寥。若是这一生过得平安顺遂,何来这些小小的期盼,可以脱出自由身,得一息安乐。如此想着,海兰也沉默了。
不知过了多久,海兰仰起面来,忽然挣出两朵灿烂的笑靥,起身道:“皇上。”
如懿转首看去,不知何时皇帝已然到来,立在帐边,无声地凝视着榻上的永璂。
如懿亦起身,与海兰一同请了安。皇帝挥了挥手,“愉妃,你也累了,退下吧。”
海兰知道皇帝有意独自与如懿说话,递了个惴惴的眼神,忙离开了。
侍奉的人早被打发了下去,如懿便自己倒了热茶递上,“夜来风寒,皇上还是来了。”
皇帝简短道:“本不想来,但总还有些挂心。”皇帝径自走到永璂身边坐下,抚着永璂的额头仔细端详道,“这孩子,睡着了也皱着眉头,总不安乐的样子。”不是不心酸的。永璂的年纪正是半懂不懂的时候,这些日子被送在海兰身边抚养,眼看着自己受了皇帝的冷落,他如何不明白些许冷暖之情?小小年纪便要承受这些,却隐忍不能对人言,也是他享着泼天
富贵之余不能负担的重荷吧。皇帝的手指缓缓地抚摸着,循序至嘴角,忧声道:“朕记得永琏小时候很爱笑,可是孝贤皇后重规矩,日日训导,永琏也不太活泼了。虽然稳重,但总有点老气横秋。永琮一生下来就多病痛,一半儿奶一半
儿药喂养的,笑得更少。朕真的很希望,自己的孩子可以高兴些,再高兴些。”他的语气很少这样柔和,是一种颓丧的柔和,让人酸楚,他继续说着:“朕有过很多个皇子。去了的永琏和永琮,是朕最期盼的嫡子。可惜他们都天寿无延。永璜的野心太重,永璋懦弱无能,永珹被他额娘
金氏引到了邪路上,和永瑢一样只能出嗣。永璇已经伤了脚,永瑆一味贪玩。永璐和永琰尚是黄口小儿。朕将至知天命之年,膝下唯有永琪一个成器,还有永璂这个嫡子。”
如懿接口道:“永琪文武双全,行事妥帖周全,是个难得的人才。”
皇帝感慨不已:“是。永琪是很好,唯一所缺的只是一个嫡出的身份。因此朕更对永璂寄予厚望,希望他可以有永琪的天分与勤学,哪怕有一半也好。”如懿哽咽难言,一口气抵在喉间,上不得,下不来。永琪固然是她的骄傲与心血,永璂也是她十月怀胎一朝痛楚所得的瑰宝。她极力平复着心绪,道:“皇上所言,自然是对永璂有无限指望。臣妾想着,哪
怕他不能担负皇上心中的重托,若是能以一己之力成为朝廷的栋梁,尽辅佐之力,也是好的。”
正说话间,容珮端了药进来,一见皇帝在此,忙行礼问安。皇帝道:“汤药搁下,出去吧。”
容珮急忙退出,如懿端起汤药,轻轻吹着,细心喂到永璂唇边。药汁顺着他的口落至咽喉,并无呕吐的迹象。如懿稍稍心安,拿绢子擦拭了永璂唇边药迹,复又一点一点喂进。
皇帝看她无微不至,也不觉有几分心软,然而见永璂这般病弱,不觉又蹙眉:“朕对你的儿子也算是悉心教导,这些日子来都亲自带在身边。可惜这孩子天资有限,永琏和永琮在时……”如懿硬生生忍着气喂着汤药,听得心头如刀铰一般,实在忍无可忍,“臣妾的儿子?皇上,天资有别,永璂或许不如旁人,臣妾也无话可说,总之是辜负了您的心意。来日他若好,自然是爱新觉罗的子孙,
便是不好,又能只把他归于乌拉那拉氏么?”
皇帝听她口气冷硬,丝毫不肯服软婉转,也不觉有气,“永琏和永琮的好,自然是有孝贤皇后谆谆教导,费尽心力。”如懿见一碗汤药喂到了底,那乌沉沉的药汁,搅起了底下的残渣,泛着辛苦的气息。她的口舌里全是这种辛辣苦涩,便跪下道:“永璂不好,皇上大可看作是臣妾无德无能,既非大家出身,也无德容言功的
修养。可永璂到底是您的儿子,纵有不是,何必人前贬低,又是在他饱受惊吓的时候。若您能好好安慰他几句,全了父子之情,孩子也不致惊吓委屈到如此地步。”
皇帝默然片刻,“永璂被挟持,朕何尝不心疼?可当着人前,他这般无用,朕如何不寒心?”如懿绷在面上的笑意渺漫如烟云,带着蒙蒙的雨气,“臣妾才真真是寒心!永璂不过九岁,还是懵懂稚子。于您心中,到底是孩子的平安康健要紧,还是人前的颜面要紧?是舐犊情深要紧,还是君臣颜面要
紧?”她戚然落泪,逼视着他,并无退却之意,“皇上,臣妾有时候真的不懂,您心中真正在意的,到底是什么?”皇帝目光如剑,朗朗然掷地有声,“朕要的不仅是一个皇子,更是帝国的继承者。”他的面上闪过一丝痛心与焦灼,“有能者非嫡出,嫡出者力不及,朕如何能不忧心忡忡!”他静了片刻,冷冷道,“皇后,朕
让你静心思过,看来你还是未曾改了自己这等疾言厉色的过错。”
一颗狂跳至错乱的心静静定了下来,如懿叩首,“皇上,臣妾知错。但臣妾一直以为,臣妾的直言是皇上所在意的。夫妻君臣,无不可直言。”
皇帝无声垂下眼睑,投出两弯深青色的阴影,“皇后,朕是皇帝!”
如懿沉静相对,“皇上,您是人父,也是人夫!”
“放肆!”他的呵斥声是累累的磐石,滚滚坠下,“别以为你是皇后!皇后也是奴才,你们都是朕的奴才!别妄想干涉朕,动摇朕!”
是什么东西,被无声地碾得粉碎。心中纠结的爱怨痴嗔,伴着一声复一声的刻漏从心上残忍地镇压,再无重圆的可能。
她唇角挑起一丝冷笑,干涸的眼底有冷焰跳跃,“皇上说得真好!金玉良言,臣妾受教了!”皇帝盯着她,似乎要迫到她的眼底心内,“有两句话,朕好好教了你。你牢牢记住。一句是凡事三思。你今日在这个位置,就是朕的皇后。皇后是朕的女人,也不过是后宫一个品衔官位,和前朝的文臣武将没什么区别。孔夫子云‘吾日三省吾身’,说的就是要常思己过,知道自己的分寸。朕再教你一句话,这句话只有两个字,‘顺服’。你是皇后,你顺服则是嫔妃顺服。朕立你为皇后,便是要你做后宫的表率,
天下女子的表率。”
他说罢,再不顾如懿,拂袖离去。唯余她跪在坚冷的地上,寒意浸浸,蚀骨灭身。直至木兰秋狝回宫,直至永璂病愈,复被送至海兰身边养育,直至如懿再度避世于翊坤宫中,她没有再与皇帝有一言的交集。心里反反复复念着的,是从前读过的一句诗,“与我偕老,老使我怨”。年少时
未曾期许过的,连失望时也未曾想过,原来他是这样自负,自负至凉薄的人。
恂嫔的死也无人再提起,迅速湮没于秋狝后盛宴举杯的欢浪里。左右她的生与死都逃不开紫禁城重重红墙的禁锢,依旧按着恂嫔的名位,草草下葬。
那仿佛也是她日后的收梢,永远看不见光明的尾巴。
偶尔的安慰是,在秋狝回銮的途中,遥遥望见凌云彻的背影,如远山巍峨,心里便定了又定。还好,还有他在。
并无说话的机会,也不欲在此点眼。凌云彻虽然救了他们母子,可皇帝并不那么喜欢,赏赐归赏赐,却连一句安慰褒奖的话也没有。可不是,谁喜欢用旁人的英勇气概来彰显自己的自私凉薄呢?
海兰亦常常陪在她身边,她更不喜凌云彻靠近。保持着刻意的距离,维持着尊卑的高低,除了眼神流转的交集,知道彼此都是无恙,便是最好的安慰了。
过了初秋便是深秋,连着初冬,京城的冷意总是来得迅疾且不动声色。画堂深锁,肌骨暗销,因着这料峭的寒意而显得合宜了许多。左右皇帝的恩宠,都只留在了宝月楼和永寿宫。御花园中的枫树叶缘已全然泛红,万叶千声,迎风作响。她岑寂独立,一袭寻常深浅二紫色缎袍,舒袖临风,卷起衣袂翩翩,湛然如谪仙。看得久了,那紫便融进了漫天的血红之中,浑然不见踪影。她就
会想起那一夜的恂嫔,她胸前的血,阿诺达的血,似乎添了御苑枫色的一笔浓墨重彩。
这般想着,回首才见有人来,竟是香见。她穿一身月白衣裙,披风也是浅浅的莲紫色,滚了一圈薄薄雪狐风毛。她的头发松松拿鎏金扁方绾成横髻,珠钿疏疏却精致,缀着新鲜胭脂花,簪着一枚绞串珍珠银流苏长簪。恰如宫人所言,哪怕皇帝不如从前那般痴狂,待她到底是宠爱无俦的。虽然她无心装扮,可素日所用无一不贵,哪怕随手用上一二,都是倾城之物。只那一支长簪,那流苏勾勒精心,丝丝如女子青丝纤细,绕成花鸟纹样,再纤纤坠
下,非工匠耗目半岁不可得。明珠颗颗比拇指还大,泛着柔和的粉红色,乃是采珠女潜入深海所得,便是奉上万金也难求得。连身上衣衫裁成,必是织造府倾心制成,最先供她挑选。香见却不甚在意,她解下风帽,露出秋水空蒙的双眼。蛾眉照例是淡淡扫,朱唇也只是随意点就,是慵懒梳妆的模样。御苑中有四季不凋的常青树,亦有满天冉烈的红叶,她静静地立于其下,清艳不可移
目。
香见不复从前倨傲,也学会了宫中礼仪,只是显得生疏,“皇后万安。”
容珮惊诧得合不拢嘴,但见如懿目光扫来,立刻低眉敛容。
如懿颔首为礼,道:“你难得出来。”香见轻嗤,“就算要被困死在这里一辈子,也得看看自己的牢笼是什么样子。皇后娘娘不也是这样么?”她抚着手臂,“你应该见过天上的鸟儿吧?被剪断了翅膀,哪里还能飞呢。到头来,我的勇气还不如恂
嫔。”
如懿道:“你也知道了?说来恂嫔的父亲惨死,族人凋零,无所牵挂才冒险犯大不韪。你终究不同,牵绊太多。”
“平日里看恂嫔闷声不响,倒做出这样惊天动地的事来。”香见满是钦慕,“不承想是她,做了我最想做的事。”
如懿看她一身宫装打扮,花盆底的鞋履款款走来也无不妥,便道:“你仿佛适应了许多。”
初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