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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琪何至于此?”那侍妾跪下身道:“娘娘有所不知,五爷一向好强,不肯落于人后,为了替皇上分忧操持国事,常常是夜以继日,不得安枕。自从得了附骨疽,他怕耽误国事,一直忍痛不肯言,或是找太医开些方子潦草对
付,以致毒气深沉,结聚于骨,肉腐骨败,溃烂淋漓,终致气血耗尽。”
如懿斥道:“你既此时还留在永琪身边,必是素日得宠的。既然王爷病得厉害,为何不告知福晋,上报愉妃,请太医好好救治。我也曾叮嘱愉妃,太医院的江与彬素擅此道,为何不请?”那女子掩袖惊惶,“江太医?什么江太医?妾身从未听过。”她凄然惨笑,神色古怪,“这是命!娘娘,这都是命!做下的孽在这里,报不到自己便是报在儿女身上,真是可怜。”她痴痴笑着,状若癫狂,旁
边的侍女忙拉住了她,“芸格格,您可别伤心坏了说胡话。”说罢,半拉半扯地将她带了出去。
如懿看着永琪,颧骨凸出,面色赤黄,瘦脱不成人形。她内心大恸,也不知永琪何时会醒来,不禁悲从中来,泪水潸然而落。
永琪在昏昧中含糊地抓住她的手,呼道:“额娘!额娘!我对不住皇额娘……”
如懿痛至锥心,惨声道:“永琪!皇额娘在这里,永琪!”
永琪额上青筋暴出,拼命摇着头,吃力地睁开眼来。他定睛看是如懿,先是惊惶,继而羞愧,掩面道:“皇额娘,是您来看我。”
如懿惊痛满怀,哭道:“傻孩子,为什么这般要强,讳疾忌医!若是早些请江太医来看,也不会如此。”
永琪目中一旋焰火骤然亮起,他沉痛难耐,“皇额娘,是我没有听您的话。”他的眼角沁出一滴浑浊的泪,“皇额娘,我知错了,我真的知错了。”
如懿握住他的手,柔声道:“好孩子,你是皇额娘一手抚养长大,你我母子,何来错不错这样的话?”
永琪的泪汹涌而出,“我落到今日,全是因为太过要强,不肯听从皇额娘所言,用江与彬医治,以致回天无力。不信皇额娘,是我最大的错处。”
那侍妾临去时添的大约是苏和香,那香气浓郁经久,有芳香除秽之效。香烟袅袅,自芙蓉翠叶白玉炉里飘出。那香气太过沉郁,夹杂着满殿药气,熏得人满眼晕眩。她逐渐忆起,自从永璂长大,自从永璂得皇帝亲自教导,永琪望着自己的眼神,便再无幼时那般清澈。是她疏忽了,还是过于相信曾经的母子之情。她一直回避着,回避着永璂和永琪之间某种暗涌的可能。永琪满面是泪,“皇额娘,我知道额娘伤了您的心。她借着您的名义杀了凌云彻,所以您对她不如从前亲密。凌云彻是您的心结。儿子也知道,若不是额娘与皇额娘一直交好,儿子也不能养在您的膝下,视同嫡出。”他喃喃,望着湛青蓝帐顶上绣的百蝠晖春图,最吉利的花样,讨着好口彩。富丽热闹的团花用密密实实的彩线绣成,比着永琪的枯黄委顿,越发眼花缭乱。如懿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着,有些晕眩,永琪还在说着,“皇额娘,我自己最明白不过,我只是庶子,若不是大哥二哥早逝,三哥四哥平庸,皇阿玛的眼睛根本看不到我。另一层,我还是占了永璂的便宜,他虽是嫡子,但比不得永琏和永琮尊
贵,年纪也小。若他大些,皇阿玛便会顺理成章立了他为太子,我哪里还有一丝希望?”
如懿的舌尖一层层发木,“所以,你是为着太子之位,忌惮了永璂,也疏远了我?”“皇额娘,我不能不怕,我只是一个庶子,哪怕养在您膝下,也比不得永璂。我也知道,永璂不如我幼时聪慧,可他毕竟是嫡子,皇额娘……”他眼中的火焰逐渐冷却,悲伤中含着无尽的怔忡与茫然,仿佛是迷路的孩童,“我知道自己做得不对,皇额娘困在翊坤宫衣食不周,我也未曾尽力照拂,只敢送去香花与檀香,略表关怀,也向皇阿玛表示并无异议,支持皇额娘闭门思过。皇额娘,儿子是不孝,可儿子也
知道,因为您的失宠落寞,永璂才不会和儿子有争锋之地。直到皇阿玛封儿子为亲王,儿子的心才放下,可是儿子无福……”
她的泪,滚烫地灼烧着脸庞,“永琪,你便为了这一时的忌惮,认为江与彬是皇额娘的人,所以宁可用别人也不用他,是么?”他死死地盯着帐顶,重重地喘着气,“皇额娘,我并不是有心疏远您和永璂,我只是不敢完全相信,所以只好远着您。永璂是您的亲生子,您要扶持他为太子,要我辅佐也是人之常情。儿子也是不得已……”他的面上闪过一丝惊惧,“儿子自小在宫里长大,许多事便是没有亲眼见过,也多少有些明白,孝贤皇后的永琏与永琮死得不明不白,三哥永璋无缘无故便不得皇阿玛宠爱,四哥的野心,九弟十弟的莫名早
夭,还有五妹璟兕,皇额娘,为了储位,为了宝鼎龙座,儿子不能不防……”他的手渐渐凉下去,像冬雪融尽后的冰凉,即将消弭在初春的黄昏。榻前供着十数火盆,三月初的天气,还是寒浸浸的。盆中小小的火苗,一簇簇跳跃着,如幽蓝阴魅的舌,舔蚀不定,晃出一团团暗红的
光晕,却没有丝毫的暖意。
那种冷,从骨缝里咝咝冒着,难以抵御。
如懿捧着他的脸,轻轻抵住他的额头,“永琪,你思虑得太多了。你是皇上的长子,又文武双全。本朝有立贤不立嫡之说,永璂更是年幼,如何能与你相较?你若能安安心心,何至于今日……”
永琪攀着如懿的手臂,如幼时一般依偎着她,“皇额娘,儿子错了,儿子不该疑忌您要扶十二弟为太子,疏远了您。儿子这段日子病着,总想起昔日在皇额娘膝下的日子,过得安心,踏实。”
他的气息渐渐微弱下去,微弱下去,死水一般毫无波澜,终至令人惶恐的平静。
窗外,满眼新绿,染遍林梢。而怀中年轻的生命,已然停止了呼吸。
她静静地抱着永琪,浑然不觉得室中浑浊难忍的气息在逐渐淡去,就如怀中的身体,在逐渐变轻。
那是生命,在缓缓剥离。也不知过了多久,黄昏的夕阳如溶了的血水,肆意布满了整个天空。余晖斜斜地照进内室,勾勒着花梨木床架上一痕一痕缨络的影子,床棱与顶架上的雕花都是用金粉一笔笔描成的,是花正好月正圆和合
长久的故事,燕是双飞燕,人是照花人。一花一叶,一蝶一莺,花香脉脉,碧枝如丝,在微光里像浮涌的金浪,迷得人睁不开眼睛。
她别过头,才见皇帝站在琉璃帘内,不知何时进来的。他的身后是廊下一排轻红纸灯,不过很快,都要被换成素白了。
皇帝眉头紧蹙,脸上全然是萧瑟的哀恸,双手轻轻颤抖。
如懿乍见他,还来不及起身,泪已落下,“皇上,永琪没了。”皇帝的身形是僵死的,一点一点挪进来,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永琪临终的话,朕听见了。”他忽然盯住她,扬起手中一柄打开的湘妃竹洒金折扇,狠狠从她的耳畔直劈到了颧上,“这是朕最后一次打你。”那折扇原是消暑用的东西,玲珑小巧一把,皇帝常自携在身边,自取清凉。此刻他落手极重,来得又急又狠,居然连洒金扇面都刮破了几折。如懿倒伏在地上,听得有无数细虫在她头颅里死命扎着,耳边嗡嗡乱响,颊上只是发木。她没有反应过来,只是盯着他微白的双鬓,呵,那颜色,像极了除夕夜中纷碎的落雪,像未亡人的眼睛,淡白,死沉。她老了,他也老了,都经不得这样沉重的伤痛,而且,是
最优秀的孩子。
足有一年不见了呵。这样慌促的相遇,脸颊上剧烈的肿痛,他却连用手打她亦不肯。她却在依稀的茫然中辨别着他的样子。她清楚地记得,脑海里的,那最后一次相见时,他的模样。他有一点点老,虽然才一年,衰老却如黄
昏的阴翳,不可抗拒地到来。
她一直以为,那样的憔悴支离,是她一个人的事。却不想,他也在经历。真的,真的很想忘记。可在佛音的静谧里,才发觉刻意地忘记是一件很困难的事。那些藏在波澜不惊的浮沉往事之下的,一阕诗词,一种声音,清晨的白露,红樱的绽放,细枝末节,零碎琐屑,都会在对
着他的时候汹涌而出。
迎来的,却是迎面两掌。
她的错处,大概是数不胜数。所以并不辩白,只是定定望住他,一双眼眸格外地黑。
皇帝颤声道:“你做了什么?逼得永琪连你遣来的太医都不敢用。你说,你为了永璂,可是暗地谋害了什么?”
她静静道:“皇上,您知道的,臣妾从未向您求取过永璂的前程,从来没有。”
“你嘴上保举永琪,暗地里却阴谋诡害!”他骇然惊痛,热泪纵横,“永琪是朕最出色的儿子啊!”皇帝正说着话,外头福晋们的哭声嘤嘤响起。方才的妾侍不知从何处冲出来,跪倒在皇帝身前连连叩首不已,厉声道:“皇上!荣亲王生前郁郁难安,不敢接近翊坤宫娘娘。若非如此,荣亲王得翊坤宫娘娘
多年养育,怎会这般回避?定是在翊坤宫娘娘处,王爷见了不该见的,听了不该听的。”
有侍卫上前拉她,她哭号难抑,如何肯去?皇帝问:“你是谁?”
还是永琪的福晋答道:“回皇阿玛的话,她是荣亲王府的格格,王爷生前最宠爱的侍妾胡芸角。自从王爷卧病,也是胡氏侍奉最勤。”芸角呜咽道:“皇上,妾身本不该说这样的话。可王爷即使在病中,也念叨着数位兄弟早夭的惨况,对此郁郁难安,生怕自己有朝一日也不能安稳。妾身是妇道人家,本不明白王爷是什么意思,直到额娘来
探望,提到翊坤宫娘娘举荐江与彬江太医,王爷口中答应,却一直不肯让江太医医治,妾身疑惑追问,才知王爷心思。”她瞪着如懿,哭得声嘶力竭,“王爷,您别丢下妾身,妾身这便跟着您去了!”
她说罢,一头撞在墙上,飞血四溅,似开了一树艳艳桃花,香销玉殒。皇帝连连冷笑,“好!好!好一个皇额娘,好一个翊坤宫娘娘,连自己的养子都对你心怀畏惧,你自己做下的事情自己明白!”他喝道,“格格胡氏殉主,以侧福晋之礼,好好葬了。”他又向着永琪福晋道,“
愉妃伤心不能起身,荣亲王的丧事,便由你和内务府好好主理,皇贵妃也会来照应。”他没有再理会如懿,任由她孤零零站着。没有人驱赶她,也没有人理会,只是远远地避开她,哭天抢地着开始忙碌起来。她是一个孤清的影子,那有什么要紧?可是她曾经引以为傲的孩子,居然死在了对
她的疑忌上。连那个胡芸角,莫名其妙冲出来的胡芸角,都指着那一丝疑惑,可以如此咬定她。
多少年的心血煎熬,只落得如此下场。天家深苑,母子情分,原来是如此呵。
她欲哭无泪。
永琪这般心思,怕是连海兰也不知晓吧。她立在那里,看着红色的宫灯被粗暴地扯落,换上白纸灯笼。素白的雪色一点一点蔓延开来,渐渐成了堆雪天地。
她迟钝地被挪上了软轿,叶心一壁哭一壁陪在身侧。如懿听见自己的牙齿在发抖,“这个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