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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一峰慢慢地走到了官语白身后,看着官语白消瘦单薄的背影,光从背影看,他几乎认不出这是当年在西疆那个血染征袍透甲红的官少将军。
官语白一动不动,谢一峰也不知道他是否注意到自己的到来,迟疑了一瞬后,他直接跪在了官语白的右后方,然后恭恭敬敬地给牌位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
谢一峰看着那摆在案头的牌位,眸色暗沉幽深。
三月二十九,官家军的人都知道这个日子,这是夫人的生辰,曾经在西疆每年的这一日,官如焰就会在将军府中陪着夫人,这一日,除非是什么十万火急的军情,没有人会去将军府……
当年在西疆的一幕幕快速地在他脑海中闪过,有时候,谢一峰也忍不住想,若是皇帝如先帝般雄才伟略,是否官家军就不至于走到那一步,自己也不至于被逼另择明主!
谢一峰跪了许久许久,方才开口道:“少将军,这地上凉,您要千万注意身子啊,否则夫人在天之灵,也无法安息!”
官语白还是跪在那里一动不动,沉默不语。
谢一峰深吸一口气,终于下定了决心,缓缓道:“少将军,也许末将可以设法找到夫人的骨骸。”
这一次,官语白终于有了些许的反应,单薄的背影微微一颤,抬眼看向了案头的牌位。
谢一峰心跳砰砰加快,只听官语白似是喃喃自语的声音在风中有些破碎:“当年,我自知无法劝动父亲,所以只能先安顿了母亲,随父亲前往王都……可是那之后,父亲、叔父都死了,母亲也殉情自尽。彼时,我还是阶下之囚,被困天牢,等我脱困时,母亲的尸骨早已不知所踪……”
后方的谢一峰暗暗地松了口气,继续道:“少将军,若是能让夫人和大将军合葬……”
他话音还未落下,一阵强风忽然吹来,供案上的两簇烛火疯狂地跳跃起来,然后熄灭了,只余下两缕细细的青烟飘扬着……
谢一峰只觉得心头一寒,背后的汗毛都倒数了起来。他深吸一口气,立刻定了定神。世人信什么鬼神,信什么轮回,他们这些在沙场上见惯了生死与人生百态的人却是不信的,若是真有老天爷,官家何至于如此!
官语白的目光在那熄灭的烛芯上停留了一瞬,然后终于缓缓地站起身来。
他转身看向了谢一峰,那一双温润的眸子初看平静无波,却仿佛有着看透人心的力量。
谢一峰急忙道:“少将军,末将这些年一直缅怀大将军和夫人,得知夫人的骨骸一直没有找到,也很是焦急,所以,末将一直在想方设法打听……直到前不久,才有了些消息,本来是想等确认之后再告诉少将军,免得少将军空欢喜一场……”
说着,谢一峰的眼睛已经一片通红,泪光闪烁。
他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方才继续道:“今日是夫人的生忌,末将实在压抑不住心中的哀痛,这才贸然启齿……”
官语白薄唇轻抿,直愣愣地看着谢一峰,似乎有一瞬间的恍惚,片刻后,眼神又有了焦点,缓缓地、近乎吃力地说道:“母亲的遗骨在何处?”
谢一峰抱拳回道:“回少将军,就在西夜东境的翡翠城郊……”
闻言,官语白的双拳紧紧的握成了拳头,白皙的手背上青筋一条条地凸起,瞳孔中更是压抑不住的汹涌起伏。
须臾,他就果断地说道:“明日一早我们就出发!”
“是,少将军。”谢一峰急忙抱拳领命,心中暗喜:他这回总算做对了一回。官语白是孝子,而且一向赏罚分明,这一次,只要能找到夫人的遗骸,官语白一定会记下自己的这份功劳。
以后,自己一定能成为他的心腹!
“少将军,那末将就先回去准备准备。”谢一峰压抑着心中的喜意,转身就退下了。
官语白仍旧站在原地,小四一直静静地陪着一旁,沉默无声。
又一阵微风吹来,吹起那满地的落叶,在主仆俩的袍角四周肆意飞舞……
荒芜的庭院里似乎越发萧索了……
次日一早,天方亮,官语白、谢一峰、司凛、小四以及风行五人就策马从西夜都城的东城门而出,一路往东而去。
马蹄飞扬,一路疾驰,快马加鞭地赶了两日路后,就来到了翡翠城附近。
由谢一峰带路,一行人一路往翡翠城的东郊而去。
西夜东境在挞海的大军大败后,就很快被姚良航和韩淮君攻下,如今的东境满目萧条,路上基本见不到西夜人在外行走……距离翡翠城越远,附近就越荒凉,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隐约就看到了一处乱葬岗,就算相隔几百丈,也就能隐约看到山岗上墓碑横生……
他们渐渐走近了乱葬岗,仿佛连附近的空气都阴冷了不少,上方的天空不知何时阴云连绵,衬得四周的气氛越发诡异阴森。
众人在山脚下弃马步行。
乱葬岗上,本来就是孤魂野鬼的坟墓,自然没有修路,也只有来此抛尸的人年复一年走出来的几条泥泞小路罢了。
黄昏时分,缥缈的雾气如纱般弥漫在四周,目光所及之处都是横七竖八、高低不平的墓碑,不时还可以见到一段段森森白骨胡乱地散落在泥土地里。
山岗上,寒风阵阵,吹在那一株株横生的老松上,发出“簌簌”的声响,就像是有些东西躲在阴暗的角落里窃窃私语一般。
然而,官语白几人却丝毫不受任何印象,他们在战场上见过更残酷的尸殍千里,血流漂杵。他们曾经都亲自替自己的战友收过尸,挖过坟……对他们而言,这乱葬岗也不过是人死后的一处安身之地罢了!
四周静得出奇,只有他们的鞋子踩在碎石、残叶上发出的声音,似乎连他们的呼吸声都被放大了……
待他们走到半山腰时,谢一峰忽然停下了脚步,朝四周看了半圈,沉声道:
“当年少将军安排好人手护送夫人她们前往逢吉城,可是后来夫人却在距离逢吉城还有十几里的地方失去了踪迹……所以,末将一路探寻,费了好些功夫才终于查知了夫人是那里被一伙西夜军擒住。当时那西夜将领本来想抓夫人回去向西夜王邀功以羞辱大将军和少将军,可是夫人外柔内刚,不甘被辱,就挥刀自尽了!尸体当时就被抛在了路边,还是这附近的西夜百姓偶然捡了尸体后,埋到了这乱葬岗上……”
此刻,就连平时一贯嬉笑怒骂的风行脸上了也没了笑容,双目发红,形容之间露出义愤。
谢一峰伸手指向了右前方,又道:“少将军,末将已经打听过了,九年前被抛乱葬岗的一些尸体应该都是在那一片附近……”
顺着他指的方向,可以看到山顶上一株虬髯苍劲的老松郁郁葱葱,盘曲而上,在淡淡的雾气中看来枝节狰狞。
在这四周阴郁的气氛衬托下,官语白的眸子越发幽深,脸上看不出什么异状。
官语白越是平静,一旁的司凛、小四他们就越是担忧。
司凛吩咐了一句,几人就拿出预先准备好的铁铲、铁锄等,以那株老松为中心分头行动起来。
四周的墓碑不多,但隆起的坟头却不少,大部分都是无名尸骨。避开那些带墓碑的,避开那些泥土尤湿的新坟,几人没刨一会儿,就陆续挖出了好几具尸骨,男子的,幼童的,老者的,体型明显不符的……大部分的尸骨都立刻被排除了。
不知不觉中,四周渐渐地暗了下来,气温随之下降,如同又回到了严冬般。
小四急忙给官语白披上了斗篷,与此同时,几个油灯陆续点亮,那橘黄色的火光跳跃,在这阴气森森的乱葬岗上如同一簇簇鬼火般……
官语白一直没有离开,其他人有志一同地不断挖掘着,挖出一个又一个的坑洞……随着夜深,四周的坑洞越来越多,夜空中的繁星被阴云所遮蔽,只有一轮淡淡的银月俯视着下方……
这是漫长的一夜,每一次希望燃起,又每一次迎来失望……
月渐渐淡去,远方传来了阵阵鸡鸣声,象征着又是新的一天开始了。
天空又露出了鱼肚白,忽然就听谢一峰激动地失声叫了起来:“玉镯,这个玉镯……”
这凌乱的一句话让司凛、小四和风行都迅速地扔掉了手里的器具,与官语白一起围了过去。
忙碌了一夜,谢一峰早已满头大汗,黑膛脸上沾染了不少泥土,看来狼狈不堪。他的身前挖了一个三尺大小的坑洞,坑底可见一只白骨森森的手腕,腕上戴着一只翠玉手镯……
官语白站在坑洞前,目光直愣愣地盯着那只早已经没有了血肉的手骨,上面的翠玉手镯即便埋在土下多年让人绿得发油,深深地映在官语白的瞳孔中。
这抹翠绿对他而言,是那么眼熟……
这是他十岁那年送给母亲的生辰礼物,母亲一直都戴在手上。
就算相隔九年,他也决不会忘记!
官语白猛然跪在了地上,小心翼翼地转动那翠绿的手镯,修长的手指微颤。
一点一点……
很快,那玉镯上一道细细的裂痕进入他的视野中。
没错,这就是他送给母亲的那个镯子!
就在他把这玉镯送给母亲的次日,一支流矢朝母亲射来,他立刻扑开了母亲,但是流矢还是从母亲的手腕边擦过,幸而没有伤到母亲,却在这个玉镯上留下了一道裂痕……
当时,他正懊恼着,想重新送母亲一个玉镯,可是母亲却对他露出温婉的笑容说,他送给她的玉镯保佑了她!她会永远把它戴在手上!
母亲那温和慈爱的笑容似乎还记忆尤新,然而,如今却只剩下一身惨白的枯骨与这个翠玉手镯。
官语白的双目微微瞠大,眸中幽深得如同那深不见底的无底深渊,一霎不霎地盯着玉镯上那道只有不到一寸长的裂痕。
时间似乎在这一瞬间停止了,空气凝滞,四周的温度骤然变冷,冷到了骨子里……
下一瞬,官语白忽然又动了,他直接用自己的双手往下挖了起来,一下又一下……他面无表情,然而,十指快速地扒着泥土的动作已然透出他内心的波涛起伏,疯狂而又透着一丝小心翼翼,似乎怕伤到那白森森的尸骨似的……
没有人劝他,也没有人阻拦他,这件事必须由他自己来做!
司凛、小四和风行都默默地看着官语白,看着他如松柏般坚毅的背影,看着他的指甲不慎裂开,看着他的指尖渗出了血丝……
有一瞬间,司凛几乎以为官语白哭了,可是再定睛一看,他仍是那个就算官家覆灭、就算官家洗雪冤屈依旧坚韧不拔的官语白!
大概,语白的泪早就官家满门的逝去而干涸了。
埋在土下的枯骨一点点地露了出来,从手腕到上臂到身躯到头颅……
821死罪(三更)
半个多时辰后,一具完整的尸骨躺在长方形的土坑中,完整地呈现在他们眼前,尸骨上穿着的青色衣裙早已经褪色,看来污浊灰败。
尸身上的血肉早已经腐烂,自然也就看不出尸骨的容貌与年龄,头骨上一对黑洞洞的眼窝似乎在无声地凝视着众人。
司凛微微蹙眉,走近了一步,目光紧紧地盯着尸骨上的那个翠玉手镯,他也认得这个镯子……可是这真的是官夫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