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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他的心中其实并非完全没有疑虑,毕竟沈青桐那么个干脆火辣的性子,如若皇帝真是只因为猜疑就谋杀了沈竞的话,她怎么都不该忍气吞声,甚至还嫁给了他了。那时候她说沈竞和裴影夜之间并无交易,他就只是留了耳朵随便一听,心里的想法并不重要,只要她不胡搅蛮缠的索要所谓的“公道”,甚至要求替沈竞翻案,那么——
那就不过一桩旧事而已,他也无须过分在意。
此刻旧事重提,西陵越突然有种作茧自缚的懊恼。
沈青桐面上表情平静,并无波动,她说:“他亲自率人设伏谋杀我父亲是时候,我没有冤枉他一个字,只是那时候我并未把那个他放在我父亲身边的内应的名字告诉王爷!”
所有的真相,几乎都已经赤裸裸的摆在那里了。
西陵越知道这样的当面求证就只是个仪式,可是即便如此,他也不得不硬着头皮把这场对话继续下去——
既然皮肉之下的伤口已经结痂腐烂,那么就必须要把这一层坏死的皮肉彻底撕掉,即使再痛,也唯有如此。
他从来就没发现原来有时候仅仅是说几句话就能把人折磨的心力交瘁,却还是强自镇定的开口:“所以常贵妃真的就是你——”
“她不是!”没想到沈青桐却突然失控,大声的打断他的话。
她的眼睛通红,那一瞬间的表情更是近乎狰狞。
但几乎是同时,她又似乎立刻意识到了自己失态。
“桐桐!”西陵越低低的唤了她一声,有那么一瞬间的冲动将要起身去将她揽入怀中,但只在那一瞬间,沈青桐就已经奇迹般的冷静了下来。
“我娘,在我五岁的那年就已经死了,那个女人,和我没有任何的关系。”她仰起头,使劲的眨眨眼,然后就心平气和的继续道:“一开始我一直都不明白,那天杀死我父亲又带走她的到底是什么人,可我知道,她就是那个人的内应和同谋,因为我亲眼看见了。父亲死后,祖母跟疯了一样,不断的诅咒谩骂,我不敢告诉任何人我看到的那一幕,只能装傻,那时候我想,毕竟她是我母亲,甚至还曾天真的告慰自己,她之所以那么做,一定是有苦衷的。后来我回京的两个月后,有一天晚上,突然有人闯进我的房间,将我迷晕带走,我醒来的时候,府里的人都说我是晚上自己跑出去,失足掉进了荷花池里。”
西陵越既然娶了她,那就必定是已经事无巨细,将她查了个底掉。
沈青桐六岁时候曾经深夜落水的事,他是知道。
不过所有人都说他是从父母罹难之后精神就一直不太正常,失足落水也是有迹可循的,所以他也就没有多想。
沈家的人说,那一次的事情她受惊过度,醒过来之后性子突然就变得怯懦且孤僻,并且完全失去了记忆,连沈家老夫人都不记得了。
这么久了,谁也不曾想到当年年仅六岁的一个小女孩儿会有这样的心计,在遭遇了一场谋杀之后,伪装失忆来蒙蔽世人。
想来也正是因为如此,常贵妃和皇帝才觉得危机解除,没有再二次对她下手。
他从来就不知道她经历了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情。
前后两次,都是从生死边缘走了一回。
现在哪怕只是听着,西陵越也都觉得浑身发冷,有一种寒意直冲天灵盖。
曾经的那两次,如果但凡是有一丁点儿的差池——
很有可能,他都没有机会认识她。
想来就后怕不已,不由的倒抽一口凉气。
“那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完全失去了她的消息,直到后来两年后我第一次被祖母带着入宫赴宴,第一次在御花园里看到她。虽然她换了装束,妆容跋扈厚重,我也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了她来。”沈青桐说起这些的时候,脸上表情却极为平静,就像是在诉说一件完全和自己无关的事情一样,只眼睛里过分的冰冷,暴露了她心中的痛恨:“那一年,据说是因为南方五洲遇到了难得的大丰之年,又加之皇上的第六皇子周岁生辰,龙心大悦,在宫中为六皇子大摆寿宴,而作为六皇子的生母,那天的宴会上她就必然不会缺席。不知道是因为提前用高官厚禄堵住了祖母和沈和的嘴巴,而让他们有恃无恐,还是他们以为时过境迁,应该已经没人会认得出她,六皇子的满月酒的排场异常鸿达。那时候我已经开始懂事了,不再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儿了,那天看到她的那一个瞬间——”
沈青桐说着,眼泪突然毫无征兆的滚落下来。
然则她却好像毫无所察一般,也不知道去擦,脸上带着一种痛苦到近乎扭曲的表情,继续说道:“只在那一个瞬间,我突然就明白了我父亲的死因,她和人里应外合还只是其一,父亲前往闽郡接我们并且押解粮草的行程实属机密,他的具体行期,提前连我们都不知道。除非是父亲在军中的副将或是闽郡驻守官员里面的上层泄密,否则他们绝对无法准确掌握父亲的行程和行军路线,并且在险要之地提前布局,一击必杀。更何况,我还是亲眼看着他们杀人,之后两个人一起相携离开的。当时我是何其的天真,还以为她是被人掳走的,嚷着求师兄去救她,不得已师兄才对我道出了实情——是他在包括我父亲在内的所有人的饮食里都下了重剂的迷药,帮着那些人万无一失的完成了那一场杀戮计划。全军一千多人,最后全身而退的就只有她一个,我还能再说什么?”
曾经一度,沈青桐还是固执的认为自己的父亲可能真如朝廷的战报上所言,是出师不利,被敌军截杀了,而她的母亲也很可能是落入了敌军手中。
但事实上——
根本就是那个淫贱的恶毒妇人红杏出墙,早就和人暗度陈仓,并且一起联手害死了自己的结发夫君,然后另谋前程去了。
旧事惨烈,而这其中最让人心痛的——
却是同室操戈,给了他们致命一击的那个人,不是敌人,而是曾经和他们最亲密无间的人。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我想我是这辈子都不会相信她会做那样的事,我娘——”眼泪落在被子上的时候,沈青桐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她拿手背去擦,可是这么多年都没有为那个女人流过的泪,这一瞬间决堤之后就再也止不住了,她索性就双手捂住了脸,伏在了自己的膝盖上,哽咽着,痛哭失声:“她不是那样的人!她……真的不是那样的人!”
记忆里,她的母亲,一直是一个淡泊且优雅的人。
也许她没有艳绝天下的容貌,没有让人惊叹的才艺,可是她追随父亲,宠辱不惊。
那段时光,她一生眷恋,却又成了一生都无法驱散的噩梦。
不管敌人对你多残忍,而最终能让你痛的,却只有那些曾经是至亲至爱的人。
这么多年,沈青桐一直不让自己再去多想和那个女人有关的一切,可是她心里其实一直都知道,如果当初做那些事的是老夫人,她就不会这般的耿耿于怀了。
孩子没了的时候,她一滴眼泪都没掉,这时候却悲痛颤抖的像个孩子。
西陵越走过去,半跪在脚榻上,小心的扶起她,将她抱在了怀里。
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去安慰她,但又觉得,她此时的这种心情他似乎是能够了解的——
曾经皇帝一次次的防备他,算计他,那时候他大概也是如她的这般心情吧,只是他不是个喜欢悲春伤秋的人,过去的太久远的事,早就淡忘了。
所以他不说话,只是轻拍她的后背给她顺气。
沈青桐哭了好一阵,久到她自己觉得已经把这些年埋藏在心里的对她母亲的所有的那些复杂的委屈和感情全部发泄了出去。
然后,她擦了把眼泪,缓缓地自西陵越的怀里退了出来。
两个人,四目相对。
傍晚时分,屋子里的光线晦暗,可是他就半跪在眼前,这么近的距离,足以让她看得到他眼底那种眷恋又疼惜的目光。
沈青桐的心里,突然又恍惚了一下——
曾经,因为这个人,她不是没有想过一笑泯恩仇,哪怕是醉生梦死也好,跟着他,安安稳稳的过一生。
可是——
她的目光闪了闪。
西陵越抬手要去擦拭她脸上泪痕。
那一瞬间,她又忽的别开了脸。
他的指尖,只仓促的擦过她的腮边,那一瞬间的触感,短暂到完全没有触感。
西陵越的心,骤然又再悬空。
沈青桐已经重新深吸一口气,因为刚刚哭过,她的声音里掩饰不了的带了厚重的鼻音,但是语气已经恢复平静:“我说过,我原来也不想坑你的,若不是你非要将我拉入这漩涡里头来,我可能真的只会自欺欺人的过一辈子,可是现在——”
她顿了一下,又使劲的吸了下鼻子,那一声叹息,听在耳朵里却带着大彻大悟的释然:“不能了!”
西陵越的心里突然就慌了那么一下,然后他一把抓住她的一只手,认真的看着她的眼睛道:“我知道你心里有恨,从今天开始,你什么都别管,好好地休息养好身子,我知道你想做什么,有我在,我替你去做!”
他看着她的眼睛。
眼睛里不见那种狂热的欲望,可是沈青桐相信他说的话都是真的,他的坚定和诚意她都感觉的道。
“不!我可以自己做!”可是她仍是摇头,很坚定的这般说道。
她想要抽回手。
西陵越却是紧紧的握着没有松。
“过去我不想见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她。”沈青桐看着他的眼睛,也是一个字一个认真无比的说道:“我心里虽然恨她,可是,我仍不想让她的丑事公之于世,我父亲一生骄傲,我能让他沦为别人茶余饭后的笑柄和谈资。可是现在,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她是耗费了多大的努力才能勉强压抑住心里的仇恨和愤怒,只和那女人当做是陌路,但命运就是这么神奇又可怕的一种存在。
她今年十七。
而西陵卫,虚岁却已经是十二了。
依沈青桐所言,她的母亲失踪是在她五岁的时候,那么就算她随后入宫得宠,并且以最快的速度诞下皇子——
西陵卫现年至多也只有十一岁的。
当年常氏被册为贵人的时候,就已经是大腹便便。
那时候所有人都还惊诧于皇帝将她隐藏的这样好,但是想着这宫里女人之间争宠的阴私手段,也只当他是怕过早暴露常氏怀孕的事情,反而会威胁到她肚子里的皇子,故而才一直将常氏藏在人后,直到她胎相稳固了,才正式册封。
但是现在看来——
皇帝和常贵妃两个根本是早就狼狈为奸,甚至是在沈竞还在世的时候就已经勾搭成奸,并且珠胎暗结。
这样一来,就更能解释的通,常氏当年为什么要以身作饵,迫不及待的去设计锄沈竞的计划了。
因为那个时候,她至少也有了将近四个月的身孕,很快就会被察觉,而那段时间,沈竞奉旨出征在外,已经有半年时间不曾回京,如果她不能脱身完全盖住自己怀有身孕的事实,那就只能名声尽毁,死无葬身之地。
这样的事实,对于一个男人而言,算是天底下最屈辱的事情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