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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店底楼并无后门,九色率先冲上楼梯,秦北洋只能尾随跟上。几乎同时,印度巡捕踢开大门也追上来。
往上跑了三层楼,秦北洋虽有手枪,但自从离开绍兴就卸了子弹,他正要填装子弹的当口,印度巡捕已高喊一声:“freeze! ”
秦北洋知道这句英语的意思是站住别动,也是印度巡捕们的口头禅。这个包着红头巾的锡克人,个头高大几乎顶着房梁,满脸浓密的胡子,像吃了枪药般愤怒,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他的兄弟死于虹口巡捕房大屠杀,有人打电话报警说刺客再次出现,并在海上达摩山杀人后纵火,自然把秦北洋当作身背十几条人命的刺客。只要稍微动一动,印度巡捕的子弹就会打爆他的脑袋。九色瞪着一双琉璃色的兽眼,凶狠地注视着锡克人灰色的眼球。
对峙仅仅持续了三秒钟,一个大花瓶砸在印度巡捕的红头巾上。
秦北洋本能地闪开,子弹擦着耳朵飞过。大花瓶破碎成几十块锋利的瓷片,穿过印度巡捕厚厚的头巾,插入头顶心和太阳穴。鲜血从庞大的身体里喷射而出,砸花瓶的女孩子被溅了一脸。
“阿幽!”
死里逃生的秦北洋,跨过还在抽搐的印度巡捕,抓紧这十四岁的女孩。
二十分钟前,他把阿幽送到这间小旅馆,她的客房就在三楼。来不及说话,后面的巡捕又冲了上来。他们逃到走廊尽头,有个木头扶梯通往屋顶,就此爬了上去。
秦北洋、阿幽与九色在屋顶上奔跑,在倾斜的瓦片上保持平衡。回头再看对面的海上达摩山,大火就快被消防队浇灭了。那一带街道分外狭窄,屋檐又伸出去一大块,有的巷子顶上几乎只有一线天,竟然可以飞身越过。月明星稀的子夜,两人一兽,穿梭在上海的无数个屋顶上。等到巡捕房打破屋顶上来,秦北洋已逃到了三条街。
他拉着阿幽坐在一间洋房屋顶的烟囱底下,九色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气,别的狗早就气喘吁吁拖出舌头,它依旧蹲在主人身边望着月亮。这里可以眺望到黄浦江边的码头,停泊着密密麻麻的轮船与舢板,更远处是外滩的几栋大楼的剪影,对岸的浦东完全是寂静的田野。
阿幽说她进了旅馆客房以后,一直趴在窗口,看到秦北洋与齐远山冲进海上达摩山,又听到秦北洋的叫喊声,接着大火从底楼烧了起来。
“你有没有看到是谁在防火?”
“看不清,好像从院子背后,有人翻墙逃走了。”
“刺客!”秦北洋一拳打在烟囱上,“那就是杀人行凶又纵火的刺客!”
“哥,接着许多人围过来,消防车和外国官兵也来了。”阿幽不知道啥叫红头阿三,只能用外国官兵表述,“我看到这条大狗冲出来,你和齐大哥分头逃跑了,而你冲进我的旅馆。我非常害怕,但我想要帮你,就找了个大花瓶,躲藏在三楼,砸中那个外国官兵。哥,你说他会不会死了?”
“不会的!”他搂着阿幽的脑袋和大辫子,“他只是受伤了,在医院住几天就会好的。”
“哥,你只是在安慰我。”
面对冰雪聪明的阿幽,秦北洋苦笑一声,那个印度巡捕必死无疑——自己又坐实了一项拒捕杀警的罪名。
“对不起,阿幽,我把你从绍兴带到上海,没想到连累你了。”
“哥,我这条命是你给的,无论你去哪里,我都跟着你。”
话音刚落,九色也把脑袋凑过来,用小狮子般的赤色鬃毛,蹭了蹭秦北洋的胳肢窝。
秦北洋脑中全是海上达摩山的大火,还有底楼客厅的十三具尸体。自然而然,他想起距此不过两条街的虹口捕房,大屠杀后躺满尸体的清晨。
那些刺客,究竟是什么人?
欧阳思聪,堂堂的青帮老大,号称上海滩霸主,海上达摩山的主人,杀人不眨眼的魔王,竟然像被宰的狗一样死在自己家中!而他毕生积累的价值连城的古董宝贝,也被一搬而空。
为什么挑在这个时候动手?
因为,秦北洋和齐远山正好去了绍兴,海上达摩山的防卫力量单薄,刺客可以轻易攻入——也许早就摸清楚了府邸中所有细节,包括每个人的房间和所处位置,因此准确地找到人。否则,只要有一个人逃脱第一击,就可以呼喊救命引起大家警觉。除了两个保镖没有睡着,进行了短暂抵抗之外,其他人恐怕都是在睡梦中被割喉的。至于那条德国黑背看门狗,想必中了某种迷药,从而先行离开府邸,发狂后在街上乱窜。
欧阳思聪为何死在私家博物馆?还在小镇墓兽的玻璃柜子后面开了一枪才被割喉,也许只有九色可以解释了。
“九色啊九色,为什么我刚进来时,没有看到你呢?是不是预感到危险将至,先躲藏到了某个地方?才逃过刺客们的魔爪?所以,欧阳思聪来到私家博物馆,他刚一发现你失踪,刺客就摸上门来,趁着黑灯瞎火杀死了他。然后,他们搬光了所有宝贝。”
秦北洋看到九色点了点头,人类说的每一句话,其实它都明白。
“果然如此!”他摸摸这头幼兽的脑袋,“当我和齐远山下马车时,看到有辆卡车经过,必是搬运古董的运赃车。而我们冲进海上达摩山,刺客们也躲藏在暗处,等到我们上楼,他们就在楼下防火,再从后院翻墙逃窜。而我和齐远山,恰好就在案发现场,我的手还触摸了欧阳思聪的手枪——巡捕房已采用指纹破案,那我自然成了杀人、抢劫、纵火的嫌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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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欺师灭祖(一)
“哥,我可以证明你是清白的!”
“阿幽,他们不会相信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流浪儿兼戏班子的旦角,只会把你当作我们的同伙。刺客们始终在监视我,掌握我的一切动向,包括我和齐远山乘坐飞艇前往绍兴。今天下午,我们在杭州买火车票的车次时间,恐怕也在第一时间传递给了刺客。他们才会在我们回来前,完成所有的杀戮和盗窃——就像瑞士钟表一样精确!”
这群人太可怕了!秦北洋不想在阿幽面前露怯,只能在心头默念。
12月初的上海,后半夜坐在屋顶烟囱下,秦北洋从怀里掏出那枚玉指环。阿幽好奇地抓起来,放在自己的左眼跟前,对准月亮的方向,好像穿到了环孔里。第一次看到她的调皮,秦北洋忍不住说:“这是从唐朝大墓地宫里出来的宝物,也许曾经戴在小皇子的手指上,你喜欢吗?”
阿幽点点头,又摇头说:“我不要!送给你喜欢的姑娘吧。”
秦北洋皱皱眉头,便把玉指环塞入怀中。他俩都被北风吹得快冻僵了,只能互相搂抱,头倚着头,传递体温。九色却远远超出一条狗的体温,更像个灌满热水的铜汤婆子,让他们暂时驱散寒冷。
“九色,你就像一团火!”
为何它能从烈火中逃出海上达摩山,浑身火球却丝毫没受伤?他用力搓了搓那赤色鬃毛,还有白色的被毛,都与普通狗毛有所不同,用力拉都无法脱落——这根本不是动物毛发,而是某种可以防火的纤维,就像消防员穿的衣服,还有石棉材料。
结论就是:九色不怕火。
这尊唐朝小皇子李隆麒的小镇墓兽,本身就是五行属火,它在白鹿原大墓底下,用火的力量保护地宫。
九色既是幼麒麟,也是火麒麟。或者说,它是一只没长大的幼年火麒麟。
最后,秦北洋还有一个疑问:欧阳安娜在哪里?她还活着吗?
天亮之前,秦北洋、阿幽还有九色,悄悄爬下屋顶。冬天快到了,六点钟天还是黑的,他们躲过巡捕房的层层搜捕,无声无息地摸到了提篮桥。遥望坚不可摧的远东第一监狱,秦北洋感到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又在心里默默为齐远山祈祷,但愿他不要被抓进去。
六点钟,他敲响了精武体育会隔壁的一扇房门。他不担心自己被人看到,但怕火红鬃毛的九色被人注意,祈祷一大清早无人路过。
开门的是陈公哲,练家子惯于早起,已是一身练功的短打。这里是他的私宅,包括体育会的占地,也是他捐献出来的。
秦北洋带着女孩和大狗抢进门里,跪下说:“陈先生,诺大的上海,我再无第二个可以信任之人,请救我们一命。”
陈公哲锁好大门,将他们迎入楼上书房,小心地把窗帘拉好,确认没有被人发现。随后,秦北洋将前因后果和盘托出。
甫一听完,陈公哲面色凝重:“虹口巡捕房的大屠杀案,我也早有耳闻,也担心我们精武体育会的学员,会不会被卷入到这一事件。没想到,你和齐远山又成了海上达摩山灭门案的嫌疑犯,此事真的太棘手了。”
“陈先生,我给您添麻烦了,我和阿幽这就出去,再找地方落脚吧。”
“这算什么话?”陈公哲一把将他按下去,貌似文弱书生,但手上力道惊人,“在苏州虎丘初次见面,就觉得你不是普通人。虹口柔道馆一役,加上我们在外白渡桥交手,秦北洋,我相信你是无辜的!不想看到你蒙受不白之冤,落到巡捕房或恶人之手。”
陈公哲端来热腾腾的早饭,还给九色带了几块肉骨头。但它嫌弃地躲开。秦北洋只能解释:“这不是狗,它不吃肉,也不吃草,它只以……空气中的微生物为食。”
“天下之大,必有怪异之物。等到下世纪,科学终将给个说法。”
陈公哲在二楼腾出间客房,让他们暂住于此。幸好最近宅子没有用人,保险起见,他关照秦北洋不要下楼,务必拉紧窗帘。
客房不大,只有一张床。秦北洋在房间里拉了张帘子,让阿幽睡床上,自己打地铺,九色根本不用睡觉,直接变成青铜的幼麒麟镇墓兽。
烦躁地过了整个白天,隔壁的精武体育会里不断传来练功的吆喝声。他郁郁寡欢地隔着窗帘眺望天空,不晓得齐远山有没有脱离险境?阿幽也没怎么说话,偶尔咿咿呀呀唱几段绍兴戏,都是才子佳人的故事,秦北洋言不由衷地给她鼓掌,又要她声音轻点。
这天晚上,陈公哲家里来了个客人。
秦北洋不敢下楼,正好客厅位于正下方,通过地板缝隙,可以看到客人过早谢顶的脑袋——年约三十,中等个子,眉宇间有英雄气,嘴角微微上翘。陈公哲跟他关系不错,可以互相拍肩膀的那种。
“凯申兄,好久不见,你刚从广州的护法军政府归来?”
“今晚登门拜访,我谨代表孙中山先生捎句话——先生答应担任精武体育会名誉会长,亲笔题写‘尚武精神’匾额,不日将从广州运到上海。”
客人操着宁波乡下口音,幸好上海话与宁波话大半相同,楼板之隔的秦北洋不难听懂。
“啊!此乃大喜事也!”
“不必客气!”客人面露倦容,频频向窗外探望,“呃,你知道,我也是青帮成员,昨晚出了一桩大事,可谓数十年不遇。”
“你是说……欧阳思聪?”
“对,想必公哲贤弟也有耳闻,堂堂的青帮头面人物,居然惨遭灭门,被刺客割喉,搬空了家中的财宝,又纵火焚烧,奇耻大辱!一言难尽。”
“凯申兄可否知道内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