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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止了小厮的通传,先不忙着进去,只将身上披风一裹,在院门口驻足,听听这两人接下来如何说。
只听娟娘泠然笑道:“大人您不仁,我家夫人却不曾不义。因此您寄回的这些银两夫人分文未取,念着两位老人坟上荒草萋萋,只怕无人照应,都转送给了您家里的守墓人,也算略尽了份孝心。”
这一则旧事,苏世贤心知肚明,本想替自己转圜,未承想被娟娘毫不留情地揭开。他那时身无分文,父母的墓地还是陶婉如出钱购置,成亲几载,陶婉如对他一往情深,身上挑不出丝毫错处。
若不是他一心要往上爬,这样一个女子,本该是齐眉举案的良人。忆及昔年陶婉如春山蹙黛的旧貌,苏世贤心中天人交战,天良最终泯灭在无边的贪婪里。
他清冷地说道:“苏家的守墓人按时领着俸银,我并不曾短了一分一文。你家夫人手里钱财多的是,她要送给谁,那是她的事,我可是连本带利一同付清。”
娟娘无声而笑,轻轻说道:“还是大人您学问精,算得真清楚,夫人可算不清这些墓地、奴婢都值几多银钱,可曾与您钱货两清?您想知道的,娟娘已然告诉了您,若无旁的事,娟娘这便告退。”
“娟娘,你先不要走”,苏世贤想要起身去拉娟娘的手,娟娘防备地后退了几步,满眼都是戒备。她言辞厉色说道:“大人是想做什么?外头现住着礼部的官员,大人便不怕娟娘呼喊么?”
苏世贤讪讪收了手,有些无奈地苦笑道:“娟娘,你想到哪里去了。从前你随着你家夫人,咱们也时常闲话家常。今夜月色甚浓,我颇有些思乡,只是想要留你叙叙旧,哪里有旁的心思。”
“大人,咱们之间还有什么往事需要重叙吗?”娟娘冷冷一笑,点点寒霜轻覆在被睫毛挡住的双眸间,依然淡淡说道:“您算计了从前,又来算计当下。小姐仁厚,不愿与你撕破脸皮,你便当她什么都不知道,任你们夫妻摆布不成?”
娟娘话中有话,竟是语含幽怨,比方才那份怒气更浓。苏世贤本来便心间有鬼,霎时警铃大作,悚然问道:“娟娘,你这话什么意思?我如何在算计当下?”
“什么意思?”娟娘微微挺直了脊背,直视着苏世贤的眼睛,眼眸幽静得骇然,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大裕求和的国书,并不是只有京城才有,咱们在青州府时早便听到了动静。你放着小姐十年不闻不问,却赶在这个节骨眼上接小姐入京,当咱们都是傻子不成?”
娟娘字字如锥,刺在苏世贤心上,恨不得看着他鲜血淋漓的狼狈样子。她讥诮地说道:“诚心接着小姐游山玩水,何须与礼部的官员同行?苏大人,您夫妻二人打得不就是让她为质,替换你家郡主的心思么?”
“这个话是灼华跟你说的?”苏世贤眸间一冷,想起这一路来陶灼华跟他的疏离,还有从前那些桀骜不驯的言辞,话语便严厉了起来。
娟娘淡然一笑,向苏世贤说道:“这些话便是小姐不说,难道旁人便瞧不明白?打从你走进青州府的那天起,小姐心里便一清二楚。只是因为不愿与你们为伍,宁愿离开生她养她的青州府,走得干干净净。”
晚来风凉,吹动苏世贤身上广袖飞扬,恍然间手上端着的那杯茶便歪到了竹几上。淅沥沥的褐色汁水顺着竹几的曲腿流淌,将他的衣衫溅上几滴污渍,仿佛晕染开的重墨,再也不复往日青白。
明明青衫朗润的君子模样,偏就行事小肚鸡肠。苏世贤多了些被人戳穿谎言的心虚与不安,他低低叹道:“娟娘,我只是当朝的御史大夫,哪里做得了长公主的主?你听我解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娟娘唇角的笑意无奈又悲凉,还带着深深的鄙夷:“苏大人,你也是正经读书人出身,白白玷辱了读书人的清高。娟娘学不会您这长袖善舞、惯会审时度势的来派,只提醒大人一句,人在做天在看,你在我家夫人坟前发下重誓,要善待咱们灼华。言犹在耳,便不怕天打雷劈不成?”
“你放肆”,苏世贤涵养再好,被昔日的奴婢指着脊梁骨痛骂,也咽不下那口气。他被戳中心事,不觉恼羞成怒,明知无可分辨,偏偏色厉内荏,向娟娘高高扬起手来,想要掴向她那张利嘴。
“住手”,陶灼华本来暗自在心间喝彩,见苏世贤想要动粗,轻轻泠泠的声音便从外头传进来。
她一手搭着茯苓的臂膊,一手提着裙裾,行走间带动裙角上一枝素色菡萏如水逶迤,裙摆在天水碧绣翠竹滚金边的绣鞋上荡漾,轻轻巧巧便跨进了门。
因方才来得匆忙,陶灼华散开的长发未曾挽系,只簪着一把珍珠梳篦。此刻夜风飞扬,她如瀑般的黑发流淌在脑后,还有几缕垂落在胸前,衬着玉簪白的蜀丝暗纹披风,容颜更是雪样剔透。
那一双深邃的眸子里,分明早已暗携了阴霾,仿佛霎时便会风雪连天。
第八十五章 痛斥
不大的庭院里落满了桐花,一片一片,那萎谢的残红,分明带着时光的痕迹。
陶灼华一脚跨进院门,松开了搭着茯苓的手,立在正中落满桐花的红砖甬道上。在霜华的映衬之下,那神情冷静而瑰艳,竟好似浑身充满了杀气。
陶灼华手指娟娘,一句一句地问道:“大人,深夜传唤我身边的人,几句不合还要对她动手,这是为得哪般?”
前世里冠宠后宫,陶灼华圣眷优渥,行事间自然带了些睥睨天下的神情。此刻她眼神森然,带着往日不曾有的戾气,竟有着苏世贤无法相信的高贵与尊荣。
这样一个女孩子尚未及笄,眸子一如月华般澄澈冰凉,森然立在苏世贤面前,让他一阵恍惚,感觉仿佛从来不认识这样的女儿。
驿馆里明明是小桥流水里的淡烟暮霭,仿着苏式园林建筑的风景如画,远远近近的灯笼随风摇曳,朱红的穗头铺沉着烟波流水的画卷,是一片无边的静谧。
这一片静谧被到似是生生被利刃划开,让人瞧不见的硝烟弥漫。一树怒放的桐花大多开败,更像是香谢残红,再多的谎言终归要落幕。
陶灼华立在一地桐花铺沉的红砖小路上,清素的衣衫寥落恰如一抹袅袅白烟。她轻轻向苏世贤福了一福,便挽了娟娘的臂膀与她并肩而立。
苏世贤再眨眨眼,陶灼华好似又回到从前,还是那般的恬柔寡淡。
他定睛望过去,小女孩儿亭亭而立,除却眼中格外沉静,并没有方才那般的压迫感,到暗忖自己果然做贼心虚,便毫无底气地将脊背挺了一挺。
瞧陶灼华的阵势,分明是方才已经立在了院门外。她既是深夜赶来护人,自己与娟娘那番对话大约让她听了大半,苏世贤索性今夜便将谜底摊开。他开口唤了句“灼华”,心思却如星移斗转,想着要如何跟她周旋。
月色下女孩子的笑容绮丽精致,颇有些华彩灼目。她朗声说道:“苏大人,方才您与娟娘的对话我听了个下音,只觉得替您可悲可叹。当年两榜出身的堂堂探花郎、如今朝中赫赫有名的御史大夫,到了今时今日,却没有一句实话。”
苏世贤有心开口,陶灼华不待他分辨,又脆声说道:“难不成娟姨哪一句话说错了?外头现随着礼部的官员,大人可愿和我一同去问一问,此行有没有将灼华留下做为质子的打算?你们带的那些个金银珠宝不为求和又是为得什么?”
月色下陶灼华精致的眉眼倏然凝聚了一层薄霜,她再踏前一步,字字清晰地说道:“苏大人,你们尽管藏着掖着,两国想要交好是真,大裕战败求和也是不争的事实。您舍不得与亲生女儿分离,这才想出李代桃僵的主意。娟娘方才说您心间好算计,灼华定是自愧不如。”
果然是晓得了要送她去大阮的真实意图,苏世贤看得出女孩子眉言间的激愤。他心念电转间,柔声唤了句灼华,颇有些为难地说道:“父亲进退两难,这几日正在踌躇是否还有转圜的余地,又如何向你解释。”
守着陶灼华,苏世贤没有冲着娟娘那般有底气,他面呈狼狈,喃喃唤了一声“灼华”,似是无限为难,又似是低低为自己分辨。
“灼华,原本打算到了大阮再同你说,这件事我是满心反对,奈何做不得主。你的确是再也回不得大裕了,因此父亲特意陪你一程,想同你在路上多走一走、看一看,弥补一下从前疏忽的亲情。”
此时顾不得计较陶灼华如何能晓得那国书的内容,苏世贤却觉得机不可失,他痛心地指了指京城方向,将一切都推在瑞安长公主头上,只望能在自己与眼前这个亲生骨肉之间搭成座还不甚牢固的桥梁。
如同易碎的玻璃,如果有了一丝裂痕,便再也不能修复。芙蓉洲里两人生出的罅隙便如同那丝裂缝,在苏世贤心上无限伸展,一直蜿蜒到最深处。
“大人,如今再来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打从我到京城的那一日,便注定了这样的结局。大人您说是不是?长公主请了两位教习嬷嬷,言谈举止、行走坐卧,一点一滴从头教起,便真欺灼华年幼,瞧不清你们的如意算盘?”
陶灼华笑靥如花,宛若海棠花开般的娇媚,语气却丝丝冷气逼人,她清冷地说道:“你们夫妇百般算计,打得不过是将我留在大阮的主意,难道我便留恋长公主府里种种龌龊奢靡的不堪不成?依我瞧着,你们门口那一对玉石狮子都未必干净,谁又稀罕吃你家的饭?我自然是早走早舒坦。”
说到龌龊奢靡几字,陶灼华脸上表情似笑非笑,淡淡从苏世贤身上飘过。
一瞬间,芙蓉洲间吹萧少年的白衣妩媚与瑞安长公主的媚骨天然便呈现在苏世贤面前。他热血上涌,只觉得脑间轰得一声,冷喝道:“你在说什么?”
陶灼华瞧着他脸上表情精彩呈现,淡若水月的笑道:“没说什么,只想与大人打开天窗说亮话,大裕皇朝有你们在,我还不如离开了干净。”
一顶绿帽如同泰山压顶,本就是苏世贤心间难言的痛,此刻被陶灼华噎得喘不过气来,心里头自然大大迁怒了瑞安长公主,也更坚定了要做人上之人的决心。
扶持苏梓琴与李隆寿,一起与瑞安长公主对抗。这想法在苏世贤心间深种,从离离青草瞬间便长成参天大树。
陶灼华却只是眼眸纯净湛清,目光好似深邃地望不见底。她冲苏世贤略一福身,显然不想多说,只轻声道:“如今夜深了,灼华来接娟娘回去。明日一早还要赶路,长夜漫漫,大人您好生安歇。”
再不瞧苏世贤脸上的狼狈与羞恼,陶灼华一手扶着娟娘的臂膀,一手揽着她的腰身,亲昵地说道:“娟姨,咱们走吧。”
娟娘暖暖应着,将陶灼华散在脸颊边的碎发笼向脑后,与她相依着往外走去。
第八十六章 梦魇
茯苓乖觉地接了娟娘手中的灯笼,紧紧随上二人的脚步。小径花香,三人的裙裾抚过旁逸斜出的花枝,夜色下同样纤细的背影那样清远而孤傲。
苏世贤凝神细听,绝尘而去的脚步窸窣,虽然轻盈如水,却又那样决绝。
原以为陶灼华希望能够从自己这里得到一丝亲情,却原来只是他的一厢情愿。自始至终,他都被这个女儿避之不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