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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鄙人正是余艳春,请问您可是劳伦斯?冯先生?”艳春没有嘲笑黑衣男子,只是温和地用新学的法语应答。
那人高兴地脱下手套伸手过来说:“是,我就是劳伦斯,朋友们喜欢称呼我劳伦。欢迎来巴黎,余先生!”他又扭头望一眼素秋,问:“这位就是余小姐?”
他的法语发音清晰标准,为使俩兄妹能听懂还特意放缓了语速,所以兄妹俩都理解了。
素秋冲劳伦斯点头:“谢谢劳伦斯先生来接我们。”
劳伦斯有二十五六岁,长相英俊,一双眼睛像是素秋刚刚见过的海水一样冰蓝。他的笑容却温暖而和煦,令人一见之下就生出亲切的感觉。
“余小姐不必客气,卫是我的朋友,他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上车吧,我送你们先去住处再请你们吃饭。这么远来到法国,一路上很辛苦吧。”
艳春微微含笑,说:“多谢劳伦斯先生关心,吃饭万万不敢当,你能帮我们找到落脚的地方春就已经感激不尽了。”
劳伦斯不解地望了他一眼:“你们东方人真的很奇怪,不过是普通一顿饭,又不是名贵大餐,为什么会不敢当?”
艳春一哂,觉得同他讨论客气用语有些困难。
素秋眨着眼睛说:“我哥哥在表示谦逊,这是一种习惯的说法。”
劳伦斯耸耸肩,接过素秋手上竹篮带他们走出车站来到旁边的停车场,将行李搁在后备箱里。
汽车一路之上驶过无数高大宏伟的建筑,宽阔整洁的街道,还有络绎不绝的人群。
素秋趴在车窗上使劲地向外看,艳春正襟危坐,目光却也不住地扫向车窗外,俩人均觉得巴黎的繁华已经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像。
汽车驶进一条较窄的巷子,两边都是旧式的楼房,有尖尖的阁楼顶,墙面也有些斑驳,与刚才所见的华丽建筑相距甚远。
劳伦斯抱歉地对艳春解释:“本来可以找得到更好更舒适的房子,可是余你定的月租价格太低,只有这里才勉强能满足你的要求。”
“有劳了。”艳春客气地欠身,神色自若,并不以居处简陋而感到羞耻。
素秋扭头望着艳春,支持:“住哪里都好,我是无所谓的。”
“我知道。”
艳春轻笑,注视着她诚恳的眼睛内心感到一丝愧疚。
汽车停在一幢石砌的六层旧楼前,劳伦斯跳下车一边帮忙拿行李,一边说:“就是这里,是顶层阁楼。那个犹太老女人吝啬得厉害,无论怎样也不愿意降价!”他抱怨着走上台阶按了下门铃。
一位头戴白睡帽的矮小老妇人应声拉开半扇门探出头。她身穿黑色羊毛连衣裙,肩上披条白色绣花披肩,眉目端正,两鬓垂落的金色发丝中夹杂有大股白发,年纪似乎有了,精神却很好。
她冷冰冰地盯了眼劳伦斯,又将目光转到余家兄妹身上,在他们的头顶打了个旋儿回脸对劳伦斯说:“我不知道先生您会介绍连帽子都不戴的外国人到我这里来。”
她的语气生硬,似乎相当介意有人不戴帽子这类事情。
“呃,他们是中国人,中国人……您知道的,在他们那里有许多习惯和我们不一样。我向您保证,他们是我所见过的最有教养的年青人。”
劳伦斯取下礼帽欠身解释,蓝眼睛不安地瞥瞥余家兄妹。
艳春和素秋会意都没有插话,只是安静地等在一边。
一百二八
老妇人又仔细打量余家兄妹一阵才点点头,打开门说:“请进来吧!小心,不要弄脏了新洗的地毯!”她厉声警告走在前面的劳伦斯,一边嘀咕,“天呐!我居然让两个不戴帽子的人住进了我的玫瑰天堂!”
素秋听她将这所破败的旧楼称之为“玫瑰天堂”不觉好笑,微微瞅艳春一眼,发现他的嘴角也含了丝笑意。
进入楼内,他们发现里面的情况比外观要好上很多。地板虽旧,可是红漆油亮,有仔细在保养。楼梯也完好,铺着红绒地毯,上面的压条没有一根翘起,妥贴地固定在地板上。扶手不知经历过几代人,已被磨得光可鉴人。粉色印花墙纸似乎刚刚贴上去,在十二月昏暗的光线里显得明快而干燥。墙上挂满了画像,有些人物穿着打扮古旧不知道是老妇人的哪代先祖。
楼内布局小巧精致,每一层都有八个房间,面对面排列在长长的也铺着红地毯的走廊两边,看上去很整齐。
上楼期间,不知打哪里跑来两只黄白相间的小花猫。它们在四人脚边跳来跳去,吓得客人们纷纷放缓了脚步。
“妙妙?”
素秋有些惊喜地叫。它们和她曾养过的那只小猫很像,看到它们就让她心里莫名地喜欢。
听到素秋的声音,老妇人停下脚步,手按在扶手上弯腰往下瞧了几眼。发现她仰望的脸满是喜悦,老妇人严肃的面容略微放柔,却继续生硬地说:“它们很听话,小姑娘可以摸摸。”
说完她掉回头上楼,多筋的老手紧紧抓住扶手,呼吸有些困难。
素秋闻声望望老妇人,艳春回身冲她点点头,她就欣喜地弯下腰伸出手。
小一点的那只小猫马上跳进她的手掌喵喵地叫,似乎已经习惯人手的温度。另一只猫几下跳上老妇人的肩头也喵喵地叫,倒好像在诉苦。
小小的猫儿皮毛光滑,轻得像没有重量,茶楬色的大眼睛水汪汪地望着素秋。素秋喜欢得不得了,掏了半天口袋才找到一小块火车上吃剩下的面包来喂它。
小猫不挑食,吃掉干硬的面包,仍是满意地喵了一声。
“哥哥,它很可爱哦。”素秋快乐地对艳春说。
“嗯,小心脚下。”艳春提醒她,脸上带个温柔的笑容。
一直登到顶层,老妇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喘够了才从衣襟下取出一串长长的钥匙,挑出一个打开门,三人尾随进去。
不大的阁楼,两面墙壁是倾斜的,显得房间有些压抑。好在那两面斜墙上各有一扇巨大的窗户,窗台离地面只有二尺多一点。
冬日的阳光淡淡地投在雪白的床单被罩、光洁的圆桌、一只铁皮火炉平滑的表面和干净的水泥地面上,整个房间明亮而整洁,比素秋想像中要好上太多。
“劳伦斯先生,感谢您,这个房间太好了。”素秋抱着小花猫,欣喜地对劳伦斯说。
劳伦斯微微欠身,很有些得意地回答:“余小姐不必客气,能为您和余先生出分力我很荣幸。为找到这个地方我跑了不少地方,幸好找到了。”
他还想再说下去,老妇人却不高兴地瞟他一眼。劳伦斯只好噤声咳了几下,踱到窗前向外观望。
老妇人将那把钥匙从长串上解下来递给艳春,平板地说:“想必那位先生已经对您说过,月租20法郎,每个月末交清。如果中途退租,要照全月付款。不接受拖欠,不接受以物代租,不接受大声喧哗……这里有上下水,可以烧饭,卫浴在楼下。这位先生,您还有什么疑问?”
面对老妇人多不胜数的“不接受”,艳春没有抱怨,只是安静地接过钥匙放入自己口袋,含笑回答:“暂时没有。鄙姓余,这位是家妹素秋。不知道夫人怎么称呼?”
他的声音温和,笑容温润,给人一种完全可以信赖的感觉。老妇人的脸色缓了缓,显然终于放下了心。
“我先生姓儒勒,他们都叫我儒勒太太。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情,我先下去了。”
儒勒太太微点了点头喊声“茉莉”,素秋怀里的小猫挣了一下。素秋急忙弯腰放它下地,小猫窜到儒勒太太脚下围着她的围裙喵喵地叫。儒勒太太捞起它,抱在怀里慢慢出门。
那只大点的花猫一直蹲在儒勒太太肩头,这时冲小猫不满地叫了一声。
劳伦斯惊讶地回头看看,对艳春说:“太不可思议了!这个老女人竟然没有向你收一个月的预付租金!难道她会忘记吗?她可是出了名的吝啬。”
“劳伦斯先生,请称呼她儒勒太太。”
素秋不满意地指正他。她喜欢儒勒太太的小猫,顺带对它们的主人也维护起来。
劳伦斯尴尬地瞅瞅素秋,脸上闪过薄红,嘀咕:“她的确很吝啬。”
素秋挑挑眉,艳春插话说:“我们要买些日用品,能麻烦劳伦斯先生帮忙吗?”
劳伦斯马上爽快地答应了,带头下楼去。
“素,不要鲁莽。每个人对事物的看法都会不同,也有不同的语言习惯,劳伦斯对儒勒太太并无恶意。”艳春悄声对素秋说。
素秋仰头望向艳春,正碰上他温和的目光,心中的不服气立刻消退了。
她无言地挽住艳春的胳膊低声说:“哥哥,我喜欢这个房间。阳光很好,还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如果再高些,你说会不会看到家?”
艳春听了没有回答,眼神有些忧郁。他拍拍素秋的头微喟:“又想家了么?”
“嗯。”
素秋轻应低头,一滴眼泪坠到地板上。她这些天无数次想家、想爹娘,有时候梦里都会哭醒。可是又明知暂时回去不得,内心的无奈和彷徨,唯有艳春能够明白。
“素,哥哥答应你:一旦情况允许,咱们立刻就回国。所以,现在,你不要再哭了,好不好?你的眼泪,让哥哥心里……”
艳春低沉地话语中止,取出手帕轻柔地为素秋拭泪,眼底是深深的怜惜和温柔。
法国人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想法,那就是在户外凡淑女和绅士必须戴帽子。如果不,就会被认为是没有教养或是失礼。
儒勒太太虽然是犹太人,但长年定居法国思想已经完全法化了。有她这种想法的法国人仍在多数,所以艳春首先想到的就是买帽子。
三人来到一家中低档的女帽店,先帮素秋挑帽子。
素秋面对各色女帽几乎看花了眼。她感兴趣地挨个儿打量,目光最后落在一顶便帽上。
黑绸面底边外翻缀一朵黑绒花的钟形小帽,样式简单含蓄又带点儿俏皮,让她立刻就喜欢上了。
只是看过标价后,她又叹了口气。小小一顶帽子竟要10个法郎,这是他们半个月的房租,实在是有些夸张了。
艳春一直留心素秋的反应,对于她看中的帽子也很满意。见她看过标价后叹气走开,他的内心不禁有些酸涩。
“劳驾,可以试戴这顶帽子吗?”艳春礼貌地问店员。
店员脸红了一下很快取下帽子,请素秋试戴。
素秋不知所措地拿着帽子望向艳春。艳春走过去从她手中接过帽子戴在她头上,仔细端详一阵悄声说:“这种耐用品要挑好一点的,不然坏的快更费钱,不用省的。”
素秋听了他的解释这才放下心,脸上浮起个快乐的笑意,自己跑到镜子前歪头打量。小小的帽子罩住她小小的脸,显得眼睛更黑更大,和那件艳春给她买的黑呢棉袍也很配。
劳伦斯绕有兴趣地打量素秋,拍手:“余小姐很美丽,这顶帽子也很适合。”
“谢谢。”素秋不好意思地小声说。她还不习惯法国人的热情,现在刚刚能够做到听到赞美不尴尬。
艳春付过帐,素秋没有摘下帽子,拎着空帽盒挽住艳春胳膊继续买其他物品。
随后他们又买了餐具、茶具、粮食和调料、茶叶,还有十几码棉布、一个简易衣柜、一盏台灯、一张书桌等杂物。
劳伦斯带他们在寄卖商店买的家具和台灯既便宜质量又好。那张书桌是桃花心木的,有八成新,却只要价5个法郎,看得讲价的劳伦斯都心动了。
当劳伦斯准备带他们去买绘画用品时,艳春却和他起了争执。
“余,请你必须相信我。现在你一定要买这些东西,以准备入学的作品,否则就太迟了。”劳伦斯诚恳地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