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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用支付那种代价!我可以死去,但死去之时又复活了!我不可能被杀死,我是永生不死的。只有我一个人永远是我自己,永远是!」
「这么说,你是什么?」
「永生者。」
「讲出你的名字。」
「永世王。」
「讲出我的名字。我一分钟前告诉过你了,讲出我的名字!」
「你不是真的。你没有名字,只有我存在。」
「你存在,却没有名字,没有形式。你无法看到白日天光;你无法看见黑暗。为了挽救你自己,你出卖绿色土地、太阳与星星。但你没有自我。你出卖的那一切,才是你自己。你徒然付出了一切,却只获得空无。你现在拼命把世界拉向你,包括已失去的光明和生命,以便填补你的空无,但那是填不满的。就算找来全地海的歌谣,找来全天空的星星,也填补不了你的空虚。」
在群峰下这块冰冷的谷地,格得的声音振荡如铁,吓得那位盲者瑟缩倒退,他抬脸时,些微星光照在他脸上,样子仿佛在哭泣,但他没有眼睛可以落泪。他的嘴巴张开又阖上,一团黑里没有跑出任何话语,仅有痛苦呻吟。他最后总算说出一个词,但扭曲的嘴唇几乎说不成。那词是:「生命」。
「喀布,假如可能,我愿给你生命,可惜我没办法,你毕竟是死的。不过,我可以给你死亡。」
「不要!」盲者大叫出声,之后又连声说:「不要,不要。」并伏地抽泣,只不过他的脸颊与石砾河床一样干枯,只有夜色,没有水流。「你没办法。不可能有人解放我。我开启两界之间的门,结果关不上。没有人能把它关上。它永远不会阖上了。但它有拉力,会拉我过去,我非回去不可。我必须穿过它,再回这里,涉身尘土、冰冷、与静默。它一直吸我、一直吸我,我既不能丢下它不管,也关不上它。这样到最后,它会把世界的光明吸尽。举世河流都会变成像这条旱溪。无论什么地方都不会有哪种力量可能关上我已经开启的那扇门!」
很奇怪,他的话语及声音,在在融合了认命与报复,畏怖与自傲。
格得只说:「那扇门在哪里?」
「那个方向,不远。你可以去,但你做不了什么。你关不上它的,就算你集中全部力量于一次行动,也还是不够。没有什么是足够的。」
「说不定足够。」格得回答:「尽管你选择认命,但要记住,我们还没尝试。带我们去吧。」
盲者抬起面孔,惊惧与仇恨的挣扎明显可见。最后,仇恨战胜。「我不带路。」他说。
听了这话,亚刃跨前一步,说:「你要带路。」
盲眼者僵持不动,这个死域的冰冷寂静与黑暗包围着他们、包围着他们的话语。
「你是什么人?」
「我名叫黎白南。」
格得说了:「你这个自称为王的人,可晓得这位是什么人?」
喀布起先依旧僵持不动,不一会儿,便有点喘息地说:「可是,他已经死了呀——你们都死了,回不去了。没有路可以出去,你们被卡在这里了!」说着,原本的微光渐逝,他们听见他在黑暗中转身离开,快速步入黑暗。「大师,快给我光亮!」亚刃高喊,格得于是高举巫杖到头顶上方,让白光划破既有黑暗,照亮岩石与黑影。在众多黑影中,可以看见盲者高大驼背的形影夹在其间,迅速闪避,向上游走去。他虽然看不见,奇特的步伐却毫不躇踌。亚刃手中执剑,紧随其后。格得则紧随亚刃之后。
不久,亚刃便超前他同伴很远,四周光线非常微弱,因为光线大都被砾石与河床弯道隐去了。不过,喀布前进的声音、以及知道喀布就在前方,已足够指引。路径渐陡时,亚刃也渐靠近。他们正攀爬一个两侧岩石挟挤的峡谷。这条愈近河源、河床愈窄的旱溪,在峭岸间蜿蜒。石砾在他们脚下帕嚏响,也在他们两手之下啪嗒响——因为他们非攀爬不可。亚刃觉察出河岸最后一个窄口到了,便向前扑倒喀布,捉住他手臂,迫使他停步。现场有点像石砾凹盆,宽仅五、六呎,要是有河水流聚至此,很可能变成一个池塘。凹盆上方是岩石与熔岩构成的巅危悬崖。悬崖之中有个黑洞——是「旱溪」的源头。
喀布倒没尝试摆脱。格得靠近时,虽然他正转身面向亚刃,但他那张没有眼睛的面孔被光亮照得清楚。「这里就是那地方,」他终于这么说,一种像微笑的表情,在他唇际成形。「这里就是你们要找的地方。看见了吗?到那里面就可以获得重生,只要跟随我就行。你会永生不死,届时我们将一起当王。」
亚刃注视那个干枯的幽暗源头、那个尘土之口、那个亡魂爬着进入地底黑暗再生为「死者」的地方。它看起来那么令他嫌恶,以至于他得拼命压抑欲呕的感受,才能以严厉的声调说:「让它阖上!」
「它终归要阖上。」格得来到亚刃身旁说道。这时他两手和脸孔都炯炯发光,仿佛他是一颗星,落入这无尽的黑夜。在他面前,那个干涸源头、那扇两界之门大开。它看起来空荡宽阔,至于深浅如何,无从得知。只晓得里面没有东西可以让光亮投射,好让眼睛能看见。它是个空渊,既没有光明或黑暗穿透,也没有生命或死亡进出。什么东西也没有,只是一条哪里都到不了的路径。
格得高举两手施法。
亚刃依旧抓着喀布的手臂,而这个盲者另一只可以自由动作的手抵着崖壁岩石,但两人都被法术力量镇服,动弹不得。
格得用尽毕生训练所得的技艺、使尽个人修为而来的猛锐心力,奋力阖上那扇门,使天下再度整合。在他的法力之声及塑形之手的指挥下,岩石痛苦地慢慢相会,努力并为完整。可是,正当慢慢合拢的同时,现场那道强光却减弱再减弱,格得两手和脸孔的光亮渐消,紫杉巫杖的光亮也渐逝,最后只剩一小抹微光附着。藉由那抹淡淡微光,亚刃看见那扇门几乎阖上了。
在亚刃押制下,那盲者感觉到岩石在动,觉察到它们在渐渐并拢,也感受到巫艺力量正慢慢松弛,渐渐耗尽、用完——他突然大叫一声:「不!」同时挣脱亚刃的掌握,一扑向前,捉住格得——他尽管眼盲,捕捉仍然有力。他用全身重量把格得压倒在地,并双掌合力扼住格得的喉咙,想使他窒息。
亚刃高举那把「瑟利耳之剑」,用力把刀锋刺进那头密发底下的颈背。
活灵在冥界是有重量的,而那把宝剑的影子也有锋利的刀缘。刀锋刺出一个大伤口,割断喀布的脊骨。宝剑自己的亮光,照见大量黑血涌出。
可是,拼命杀掉「死人」是徒劳的。而喀布是死人,死去多年。所以伤口吞下黑血,又复合了。盲者站起身来,高头大马,挥长臂意欲攻击亚刃,他的面孔因愤怒及怨恨而扭绞,仿佛到现在他才明白真正的敌人及对手是谁。
最恐怖的是目睹致命剑伤的复合,那种「没能力死」的情况比任何垂死都骇人。一股嫌恶的怒气充塞亚刃内心,那是一股发狂般的暴怒,促使他挥舞宝剑再刺下强劲的一刀。喀布头壳裂开,满脸污血,但亚刃不让伤口复合,紧接着再刺一刀,一直刺到他死去……
一旁的格得挣扎着跪立起来,念了短短几个音。
亚刃立刻住手,仿佛有只手紧抓着他握剑的手。刚要起身的盲者也完全被镇住不能动弹。格得有点摇晃地站起来,等他终于站直时,走去面向悬崖。
「愿汝完好!」他声音清晰,讲完,举起巫杖,在岩石门上用火光线条画出一个形状:是「亚格南符」,「终结符文」。那是修补道路、画在棺盖上的专用符文。这一来,河床石砾之间便完全没有缝隙或空洞。那扇门阖上了。
整个「旱域」在他们三人脚下震动。头顶那片永远不变的单调天空,一道长长的闪电划过而后消失。
「藉由『不到时间尽头不会有人说出口的话』,吾召唤汝。藉由『创造万物时所讲的话』,吾释放汝。自由去吧!」格得欠身,在双膝跪地的盲者耳边、在那些缠结的白发底下,小声对他说话。
喀布站起来,先慢慢用看得见的双眼四顾,再看看亚刃,然后看格得。他没有说话,只用深黑的双眼凝视他们。他的面容已经没有一丝愤怒、怨恨、悲凄。他慢慢转身,沿着旱溪河床走去,不久就看不见了。
格得那支紫杉巫杖已完全没有光亮,脸上也全然无光。他站在黑暗中,亚刃走过来时,他抓着年轻人的臂膀,稳住自己。一阵无泪的抽咽撼动全身。「完成了,」他说:「全部完成了。」
「是完成了,亲爱的大师。我们得走了。」
「嗳,我们得回家了。」
格得宛如一个惶惑无措或气衰力竭的人,尾随亚刃走下河道,在岩石与熔渣之间跌跌绊绊,吃力前行。亚刃陪他。等到旱溪河岸较矮,地面也较平缓时,他转身朝向来时那条漫长、无形,直通黑域的斜坡。接着,他转向。
格得没有说话。等他们一暂停,他顿时跌坐在熔岩渣地面上,疲惫不堪,头也垂了下去。
亚刃知道他们来时的路已经封闭,所以只能继续往前走,必须一直走。「即便太远,也还不够远。」他心想。他仰头望,黑色山巅寒寂地背衬不动的星星,教人骇怕。他心中再度出现那个讥讽的、挖苦的声音,正毫不留情地说:「你要半途停下来吗,黎白南?」
他走向格得,非常柔和地说:「大师,我们必须继续走。」
格得没说什么,但站了起来。
「我想,我们得横越这座山脉。」
「照你决定的道路走吧,孩子。」格得哑着嗓子小声说:「扶扶我。」
两人自泥土及熔渣的斜坡起步,开始往山上爬。亚刃尽可能拉扶同伴。这片群峰夹峙的深谷及峡谷,一片漆黑,所以他得在前头摸路,如此要同时搀扶格得,实在困难。而光是步行,已够蹒跚难行,等到斜坡渐陡,必须手脚并用攀爬时,困难更是加倍。这里的岩石粗糙,像铸铁般灼手,又冷,而随着他们爬得越高,四周就越冷。手脚接触这里的地面,苦不堪言,宛如接触烧烫的煤,宛如山脉内部有烈火燃烧。但空气一直很冷,而且黑暗。四野无风,寂静无声。尖锐的岩砾在双手双脚的重压下裂开滑走。幽黑险峭的山脊与山隙在他们面前向上展开,也向两侧伸入黑暗。后方和底下,那个亡魂国度已消失不见。前面相上方,石垒背衬星星矗立山巅。整片黑压压的群山,不管它有多长多宽,只有这两个尘世灵魂在移动。
疲乏无力的格得,老是绊倒或踩空,他呼吸越来越沉重,两手按压岩砾时,就痛得喘息吸气。亚刃耳闻法师哀吁,心疼如绞,一直努力让他别跌倒。但这条路常窄得没办法并肩同行,亚刃总要在前头先找到踩脚的位置。最后,爬到一处直逼星辰的高坡时,格得滑了一跤,向前扑倒,爬不起来了。
「大师,」亚刃在他身旁跪下,呼唤他的真名:「格得。」
格得没有移动或回答。
亚刃两手扶他起来,背着爬上这段高坡。爬到尽头时,前方有好长一段平坦的路面。亚刃把重负放下,自己在他身旁卧倒,气衰力竭,既痛苦又绝望。这里是两座黑色山巅中间的隘道顶部,也是他一直拼命要爬上来的目标。这是隘道,也是尽头,前方无路了:平地的尽头,就是悬崖边缘。而悬崖再过去,是无边的黑暗。不闪的繁星高挂在天空的黑渊中。
耐力可能比希望撑得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