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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等待着,计算着,奋战着,只为了可以早一日得胜还朝,与卿团聚。他想她,想得这样浓烈,以致于皇太极走到他身后都不曾察觉。
“十四弟,你已经在这里站了好久了,可想出什么攻城的好法子没有?”皇太极朗朗笑道,“要是再想不出来,可就又要被范大学士抢功了。”
“范文程?”多尔衮好笑,“范大学士上次用反间计打败了袁崇焕,这次又有什么奇兵高见来对付洪承畴?”
“真是奇兵呢。”皇太极笑道,又指一指范文程,“范大学士,你自己来说吧。”
范文程笑着上前一步,先恭敬地向多尔衮行了大礼,这才缓缓说道:“这次是苦肉计。我听说洪承畴是个孝子,所以派人到处搜捕他的家人,今天已经得了准信儿,他的母亲、妻子、并一儿一女已经一个不落,全部在握,不日就要来到。届时我们再挟家室以胁将军,还怕他不就范吗?”
多尔衮恍然道:“果然是一条毒计。难怪中文里管敌人降服叫‘就范’,我还一直纳闷这‘范’是什么意思,敢情就是你范大学士的范字呀。”说得皇太极大笑起来。范文程羞赦,谦让不已。
隔了两日,果然清兵擒了洪承畴家人来到。皇太极厚礼相待,敬若上宾,于帐中设一席,亲自打横相陪。洪氏一家四口如石像木偶,凛然不惧,虽然被押送着风尘仆仆赶了数天的路,又饥又渴,却视满桌美酒佳肴于无物。且不但是洪氏婆媳如此,便连五岁的小女孩洪妍与弟弟洪开也是这样,小小年纪,竟可忍饥捱饿,抵挡美食诱惑。
皇太极见了,心中暗暗敬佩,原以为妇孺之辈不足挂齿,既然被俘,自是啼哭求饶的,不想竟是这样刚烈女子。遂亲自斟了一杯酒,敬在老夫人面前道:“朕在京时,已久闻洪老夫人巾帼不让须眉,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此即边塞,招呼不招,惟有水酒一杯,为老夫人洗尘。”
洪母置若罔闻,不语不动。皇太极无奈,又敬洪妻一杯,笑道:“洪夫人舟车劳顿,是朕怠慢了,特为夫人治酒压惊,还祝夫人与洪将军早日团圆,共为我大清效力,其乐如何?”
洪妻抬头接过杯来,皇太极以为她心动,正自高兴,不料洪妻将酒随手一洒,正色道:“我们乃是大明子民,只知道真命天子乃是大明崇祯皇帝,尔一塞外胡虏,何敢在此枉自称孤道寡?你放心,我们大明军队少时就要扫平满贼,我与洪将军自然团圆在望,不劳你挂虑。况且就算不能够,然只要大明天下平安,纵我等家破人亡又何惧哉?”说罢将杯子用力掷下,呛啷落地。
皇太极大怒,拔出剑来,指住洪妻喝道:“大胆刁妇,竟敢冒犯天威,就不怕朕立时三刻将你斩于剑下?”话音未落,猛不妨那小女孩洪妍见皇太极恐吓她母亲,急了,一跃而上,竟然猛地抓住皇太极手腕,用力咬下。
皇太极一个不妨为小女孩所袭,又惊又怒,猛一震臂,将女孩摔飞出去,直撞向壁。洪妻大惊,急忙扑前相救,而老夫人自始至终,瞑目盘膝,置若罔闻。
那小女孩在母亲怀中抬起头来,额头一角已经擦破,流下血来,然而目光如炬,炯炯地望着皇太极,竟是毫无惧色。
皇太极一惊,忽然觉得这神情十分熟悉,竟好像在哪儿见过一般。回思之下,猛省起来,这不是那夜绮蕾试图以琴弦勒杀自己而被自己震飞下床后的眼神吗?这小小的女孩,这愤怒的眼神,清秀而苍白,柔弱而倔犟,俨然又是一个绮蕾了。不禁一时心软,咳地一声,拔脚离去。
侍卫已经闻声冲进帐来,跪听皇令:“请皇上吩咐。”皇太极挥一挥袖,只道:“将他们看押好,不必捆绑,酒菜侍候,明日我有用处。”
是夜,洪氏一家被安置在清军帐中,除了帐外有士兵把守外,并不加以更多束缚。而帐中案上,放满了新衣玩物,并军中能打点得到的各种水果糕点,便连皇太极平日与众士兵同食同宿,也难得这般奢侈。然而洪家老小仍是不闻不问,彼此也并不议论交谈,仿佛对眼前的困境早已成竹在胸毫无顾虑似的。
侍卫窥其动静,如实报与皇上。皇太极听了,暗暗纳罕,细问:“大人也还罢了,难道两个孩子也不吵不闹吗?”
侍卫答:“那个小男孩是饿的,有一次偷偷牵她姐姐的衣襟意思要吃的,但是她姐姐抱他到一边去说了半天悄悄话,我们在帐外听不到,后来小男孩就不闹了。她们母亲和祖母反而不关心。”
皇太极听了,无法可想,叹道:“有这样的家人,洪承畴之气节魄力可想而知。若是大清也能得到这般猛将,何事不成?”遂传令下去,两军交战时,若遇洪承畴,尽可能生擒而返。
次日锦州城下,皇太极命八旗列队,令士兵押着洪氏一家四口,推至大军最前方,缚于柱上。又挑了数十个精通汉话的士兵一齐向城上喊话,许诺洪承畴只要降清为臣,就赦免他全家无罪,且赏以高官厚禄,否则,便将洪门老小当众开膛破肚,血祭战争中死去的八旗将士。
洪承畴于城头之上见了,大惊失色,虎目含泪,大喊:“娘,恕孩儿不孝,不能相救。若娘今日有何不测,孩儿他日必斩清贼头颅向母亲谢罪。”明军也都义愤真膺,交口大骂皇太极手段卑鄙,挟人母以邀战,非男儿所为。
皇太极哈哈大笑,令将士齐声喊话道:“洪承畴,你枉称孝义,难道要置老母幼子性命于不顾吗?你又算什么英雄?算什么男人?”
如是三番,洪承畴只是痛骂不已,并从城上射下箭簇百支,射死了几十个喊话的兵士。然而旗兵向来勇猛,并不畏死,但有士兵倒下,立刻便有更多人涌上,对着城头叫骂喊话。那旗人士兵久在边塞,有什么不敢说不敢骂的,直将天下有的没的,满人的汉人的脏话混话只管满口胡说,先还只是劝降,后来便只是骂人,渐渐愈发无状,辱及妇女先人,甚或造谣泄愤,只管嘴里尽兴的,叫道:“皇上已经许了我们,将你夫人赏给三军,每天侍奉一个账蓬,让兄弟们轮流享受,也尝尝汉人贵妇的滋味。”又道是,“昨晚上我兄弟已经享受过了,说是滋味好得很哪,今晚就轮到我了,我做了你老婆的男人世间,我不就成了你这个老匹夫了,那与你也算是有点交情了。”片刻之间竟将洪妻在口头上奸淫了数十遍,直气得洪承畴目眦欲裂,大声喝命:“放箭!放箭!给我杀!”
瞬时之间,箭林如雨,旗人虽举盾相挡,仍被射死无数。那些士兵们多有父子兄弟一齐上阵的,见亲人死亡,又怒又痛,遂不管不顾,竟连皇太极的命令也不听,将洪门一家自柱上解下,一边押着后退,一边用力鞭打,便当着城上城下千万人的面,打了个扑头盖脸,且一边打一边仍唾骂羞辱,粗话不绝。
两个孩子吃不住疼,只顾躲闪哭叫起来。洪老夫人仍是泥胎石塑一般,瞑目养神,不语不动。洪妻奋力挣扎着,喝命女儿:“洪妍,不许哭!洪开,不许哭!不许给你们的爹丢脸!不许给我们洪家丢脸!”
洪妍听到娘教训,立即收声止住哭泣,虽疼得小脸扭曲抽搐也不哼一声;洪开却毕竟年幼无知,大哭大叫起来:“娘,我疼呀,爹,我疼呀。爹,你快来救我呀,救我呀!”
那些旗兵听得哭声,更加得意尽兴,源源本本将这哭声放大数十倍向着城头喊话上去,一齐哭爹叫娘,学得惟妙惟肖,喊着:“爹啊,我疼啊,救我呀!”
那数十个粗鲁汉子竟学三岁稚儿的口吻哭叫求救,本来甚是滑稽,然而城上的将士们听了,却是心如刀绞,不忍卒闻。洪承畴的亲兵侍卫含泪请求:“将军,我们打开城门冲出去吧,不能再让他们这样羞辱夫人和小公子!”
洪承畴钢牙咬碎,却只往肚子里吞,断然道:“万万不可!他们百般挑恤,就是等我们打开城门,如今我们的将士心浮气燥,只想救人,不想厮杀,必会畏首畏尾,投鼠忌器。那时清贼势必趁机破城,我洪承畴可就成了大明的罪人了。”
亲兵道:“不然,就让末将率百十精英杀出去,抢得夫人回来。”
洪承畴仍道不可:“我们想得到这一招,那皇太极岂有想不到的?说不定他就是等着我们用这一招了,届时他们便可俘虏了我们更多的人做为要胁之资。若是牺牲我洪氏一家,便可保得大明万代江山,我洪氏岂有憾哉?”眼看众兵士先因旗兵百般辱骂洪夫人而俱感面上无光,灰头土脸,便如被人当众吐了一脸唾沫一般;继而洪开又哭得军心动摇,了无斗志,都眼巴巴地望着自己拿主意。知道若是这一刻再拖延纠缠,必使军心涣散,张惶无主。遂痛下决心,咬牙自亲兵手中接过弓箭来,弯弓瞄准,竟然对着儿子洪开的胸口,一箭射去。
城上城下的人一齐大叫起来,救援不及,只听得那小小的三岁孩儿惨呼一声:“爹呀!”毙于箭下,死在他亲爹的手中。洪妍撕心裂腑地大叫一声“弟弟——”向前猛冲,却挣不开押缚士兵的手,又急又痛,一口血喷出,竟晕倒过去。
一时两军将士都屏息静气,连丝喘息声不闻。连皇太极与多尔衮等也都惊得呆了,再也意想不到洪承畴会出此置之死地而后生,杀子明志之计。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着的洪老夫人却忽然睁开眼来,冲着城上大喝:“杀得好!儿子,杀得好!你不愧是我们洪家的人!杀呀,再给我一箭,杀了我,不要顾惜你的老母,你要为了天下所有的母亲而牺牲你自己,我将为你骄傲,儿子!杀了我,杀出我们大明将士的志气来,杀一个义无反顾,勇往直前,杀了清贼妄想觊觎我大明江山的贼子野心!”
任凭她唾骂喝叫,八旗士兵竟无一言可回,他们都被这老妇人的气概惊呆了。一个手无寸铁的老人,一个三岁孩子的祖母,竟可以这样视生死于不顾,面对八旗百万铁骑而无惧色,他们都是自命英雄的好汉,岂能不愧?谁家没有父母,谁人不生子孙,试问如果有一天异地相处,别人这样凌辱他们的老母幼儿,他们又当如何?
众旗兵一时垂头丧气,鸦鹊无声。押着洪家人的士兵都本能地撒开手来,任他们母子姐弟见最后一面。
洪夫人一步一步地走过来,抱起儿子,看着他柔弱娇小的身子在自己的怀中软绵绵地渐渐僵冷,只觉心胆俱裂,她抬起头看一看城头的丈夫又低下头看一看怀中的儿子,几乎不能相信眼前的一幕是真实的,这样的人间惨剧竟然真的发生了,老天爷难道是没有眼睛的吗?
那洪夫人自小锦衣玉食,生来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被父母家人捧在手心里长大,嫁了洪承畴之后更是使奴唤婢,尊荣威仪,平日里便是粗话也不曾听过一句,并连下人们斗嘴也不敢叫她听到,一生中何曾受过今天这般委屈。因此方才被士兵们在言语中百般侮辱的时候,她已经是存了必死的心,此刻见到儿子惨死于丈夫的箭下,更无生意。
死志即萌,万念俱灰,她用手轻轻阖上儿子的眼睛,看也不看环绕周围的士兵,却低低地唱起一首催眠歌来。儿子睡着了,她不要儿子再看到眼前血腥的一切,她就像每天哄儿子入睡一样地给他唱歌,让他睡一个长长的好觉。
那温柔的歌声仿佛有一种奇异的力量,低沉而清晰,响彻两军,让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漫天血雨都被母亲的歌声吹散了,利箭的伤痕也被母爱所抚平。她的儿子不会再痛苦,也不会孤单,她将会陪他一起远离这厮杀,这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