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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畔依旧传来翡烟哀哀的哭声,“姑娘若再不见奴婢,奴婢情愿一头撞死在这门鼓之上!”
沈婉娥也听得不忍,便在旁劝,“方才妾进门时,翡烟抱着妾的腿,哀求妾为她说项——公主,您就见她一面吧。”
“不见。”清笛敛眉垂首,只望阳光跳跃着落上她的袍袖。袍袖上泥金绣鸾凤,正是公主仪制。
“公主!”沈婉娥也惊了。翡烟是清笛从人贩子手上买下来的,否则将被卖入青楼;清笛将翡烟也一直看做姐妹一般,从没当做丫头,这便要北上了,日后恐怕再没见面的一天……却没想到清笛这般狠心,愣是不肯见翡烟一面。
“回禀公主,门外那个丫头撞了门鼓!”内侍慌忙来报。
“公主!”沈婉娥惊得急望清笛,却见两颗又大又亮的泪珠,无声坠下……
。
房间里静静的,只有瑞兽香薰里的静怡香冉冉浮生。翡烟终于醒转,见了榻边的清笛,便不顾一切哭着起身扑过来,“姑娘,你好狠的心!”
“你好生躺着!”清笛忙按住翡烟,“我不见你,你总该明白为何。”
“我知道。”翡烟泪落如雨,“姑娘是嫌弃翡烟,嫌弃翡烟不够乖巧,不懂得伺候……”
“你又胡说!”清笛含泪摇头,“我又哪里是受人伺候的命?我从无一日这样当你是丫头,我始终将你当做姐妹。”
“那姑娘就带了翡烟同去,别把翡烟一个人丢在杭州!”翡烟哭得哽咽,“当年姑娘离开杭州,便哄着奴婢说,很快就回来了;可是那一走就是三年,生死未卜、不知下落……奴婢那时便后悔,为什么当日就受了姑娘的哄,没跟着姑娘同去霸州?”
“当年年幼,被姑娘哄过了;今日奴婢是誓死再不上当的——姑娘带了奴婢同去,不然奴婢情愿就死了!”
“奴婢的命当年是姑娘救下的,奴婢当日就发誓,一定要一世追随姑娘,伺候姑娘……姑娘这一去契丹,还不知道来日还能不能回来;姑娘若将奴婢就这样扔在杭州,岂不是,岂不是奴婢今生便再难见姑娘一面!”
“姑娘带了翡烟去,哪怕只是做粗使的丫头,喂驴喂马也好;只求能在姑娘身畔,亲眼看着姑娘安好……”翡烟大恸,“姑娘!小蓝只是个鸟儿,它都因为姑娘要走了而啄断脚上金链;奴婢是个人啊,奴婢又如何能让姑娘孤身北去!”
清笛极力压抑着,却终究再也控制不住眼泪,“翡烟,你好糊涂!我何尝舍得你?我何尝不希望远在契丹,身边也能有个体己的人?但是那是什么地方,还用我明白说与你?”
“更何况,你若跟着我去了,蓝田又该怎么办!”清笛用力呼吸,想要
压住眼泪,“你也说了,北上契丹,便有可能再也没有回来的那一天……那你跟蓝田,岂非一生都不能再见面的了?”
清笛转头去望窗外日影,“我体会过相思相望不相亲的心情,那种感觉让人恨不得再不活在世上。所以我绝不要你也去体尝。”
154、九泉相思(第三更)
“姑娘……”听见清笛掏心窝子的话,翡烟反而不再哭了,先伸手去替清笛抹干净了眼泪,然后再抹净自己的,“姑娘既然以心相授,又何妨听一听奴婢的心?”
“奴婢与蓝田的情分,自知瞒不过姑娘。奴婢也从无一日想瞒着姑娘。只是,自古忠孝难以两全,奴婢纵然心底记挂着蓝田,却也更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姑娘北去。”
“奴婢与蓝田早已商量好,奴婢随着姑娘北上;而蓝田也会求着公子,不仅仅再当一个于府中伺候的小厮。他会好好跟着窦统领他们学着功夫,来日跟在公子身边,建功立业……这样一来,何愁蓝田来日没有北上的机会?”
“姑娘不必顾着我们,我们定然会想办法再得见面。”
清笛听得微微含笑,“蓝田真的长了这些出息?那也便好了,我来日将你交托给他,就也放心。”清笛拉着翡烟的手,缓缓笑起来,“蓝田是个好小子,可是终究是出身微末,胸膛里少了点豪气。我总担心,这小子缺少气概,不足以让我将你托付给他——这回他既然肯为了你而上进,我倒是真该好好赏他。”
“姑娘,如此便带了奴婢同去吧!”翡烟终究破涕而笑。
“也好。”清笛终于点头,“也让你与蓝田那傻小子分开些日子,也好趁此考验考验彼此的心。你俩打小儿就在一起,被拘束在这院子里头,只看得见彼此;这一回,倒也该让你多见见外头的天地!”
翡烟面颊微红,便用力点头,“嗯!”
。
六月初一,晨空无月。清笛早早便起了身。
外头送亲的内侍、宫女早都已经忙碌开。长公主与沈婉娥更是彻夜未眠,仔细打点诸遭事体。杭州府、两浙路的官员也都齐集在外。
清笛却遣散了身边所有人,只说想要自己在府中最后走一回。
未及梳妆,清笛散着青丝,只穿白纱衣,赤了脚走在侯府内。
以她近日公主之尊,定是所有人都当避让,所以整个侯府便只成了她一人的天地。
这里虽然是当年吴越国的皇宫,如今是敬国侯府,可是曾经有三年的时光,这里也曾经是她的家。大将军袁承道率大军平定吴越国,杭州城内最高规格的宅院就是这侯府,于是大将军行邸便也暂时置于此处。清笛与娘,便以此为家。
娘生下她是在陪伴爹爹行军的路上,所以清笛始终对“家乡”一词心思淡漠。唯独那三年身在杭州,身在候府中,第一次有了依归感,明白了安定的意义。
开我旧时窗,著我旧时裳……今生,怕是最后一回。
清笛藏住疼痛,面上只挂着微笑。相信爹娘此时定在这侯府上空,静静凝望着她。所以她只笑,绝不流泪。
走入西跨院,穿过月洞门,眼前那扇略显凋敝了的小轩窗仿佛重复当年颜色。窗棂吱呀打开,窗内露出娘的笑颜。娘手上还捧着绣绷,含笑望她在院子里逗着小蓝,“怜儿,看你发鬟又乱了。且进来,为娘为你重新绾上。”
她便软软依偎进娘的怀抱,看见娘绣着的是鸳鸯。那时略通人事的她便偷笑,“娘绣了给爹爹的吧?”
娘便笑,“你爹爹身上永远战袍甲胄,哪里用得着这个。这个是为娘绣给你的——朝廷令女子十三而嫁,你如今也不小了,为娘倒要提前几年为你准备着……若哪日有心急的后生踏破了门槛来抢,为娘还怕措手不及!”
“哎呀,娘……”年幼的怜儿红了脸颊。
一阵风来,窗顶紫藤的枯叶飘落,哪里还有鲜艳窗棂,何处再觅娘的温煦笑颜?
清笛站在原地死死藏住眼泪,轻声说,“娘,女儿今日真的要出嫁了。纵然没有娘手绣的嫁妆,可是娘放心,女儿依旧会好好的……”
。
转过廊檐,后院的石堂巍巍屹立。石堂地面的青石,都已隐约有了凹痕;转头向左,第三根柱子,清笛奔过去,手指轻抚柱子上的剑痕……
这里是爹爹练剑之所。
每当华灯高燃,爹爹忙完了一天的军务,便会卸去甲胄,来这院子里饮酒练剑。
她自小便不忿爹爹不肯教她工夫,便每每到此处来观看,窃以为能偷得一招半式。
爹爹就笑,每回练过一套剑法,便召唤她过来,问她可看懂了门道。她每回也只能撅起嘴来,说爹爹走得太快,看得她眼花缭乱,哪里看得清路数?
爹爹便会大笑,说我的女儿真的不是块练武的材料,为父也私心希望,你一生不染兵戈,只好好当个平凡的女孩儿,这一生嫁人生子。
爹爹说,建功立业虽然看似风光,却无人知那背后的辛酸。爹说我定不要我的女儿再去体尝那份艰辛。
一将功成万骨枯,转头功业都成空。夜深人静时不忍看来时路上,一路暗血枯骨。
爹说,这一生最酣畅时,不过此时醉里挑灯看剑,然后逗着女儿大笑几声。什么千古功业,又岂能比得上此时。
清笛垂下眼帘,仿佛又是旧日的幼女,依偎着爹爹昂藏怀抱,轻声说,“爹爹,女儿都明白。可是如果不得家国安定,又如何能有醉里挑灯看剑的心境?”
“女儿纵不能如爹爹一般,为家国纵马横刀,女儿却也还有微末之力,愿意将之尽数奉献给家国。爹爹,女儿总不会辱没爹爹英名,女儿定会为爹爹洗尽罪名,还爹爹九泉之下的一世清白!”
“公主,时辰到了,请公主梳妆,启程……”院子外头,内侍高声提醒。
清笛转头望东方天际,旭日已升。
155、碧野青峰(更1)
送亲队伍一路北上,沿途官员恭谨相待,巍巍然、煌煌然,倒果然似乎一场风光大嫁。只是除了满目大红之外,清笛却丝毫找不见身处事中的感觉。
仿佛身子在这一团花团锦簇里,神思却早已抽离,远远飞上高天。
不由得想起某年某地,那一场风光大祭。青蓝的晨色浮荡奔涌仿佛深海水浪,却忽地有漫天火色蝴蝶蓬然飞起。火红点燃了青蓝,飞舞激活了悲伤……
金鞭美少年,去跃青骢马。当日她映着青蓝晨光去望身畔的少年,脑海中便不自觉地浮起这样的词句——却原来,他的坐骑果然是一匹神骏的月下青骢。
端午之夜,霸州城破,她身在知州府墙上,远远望见他纵青骢而来……恍如披了周身的月色,轻易击退嚣然烽火。
车马微颤,截断清笛思绪。清笛连忙掐了自己一下:怎地又想起他?万万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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掀开窗帘,转头向外。夕阳如金红色的轻纱,从天流泻,轻拢碧色大地。丘壑起伏,草原绵连,一条不知名的河水远远而来,银亮如带。
已是到了草原地界!
仿佛一股碧野清风直吹而来,涤散了清笛胸臆中的闷倦。清笛雀跃起身问向车外,“到了哪里了?”
队伍里,白马银盔的年轻将军策马而来。碧野为底,白马将军盔上长缨飘摇如月。他身上并无兵器,只有腰间一管玉笛。凤凰为首,同有玉穗轻扬。
正是凤熙。
“已是到了野狐岭。”凤熙凝望清笛容颜,“再往前,就是契丹地界了。契丹的迎亲使者明日便也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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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昭君出塞始,每一位远嫁和番的汉地女子,每每途中都定会忧思苦虑,重则大病一场,轻则容颜失色吧?可是眼前的怜儿,虽然面上也略有旅途疲惫,可是在这青山斜阳的映衬之下,她反倒越发容颜明媚!
就仿佛,就被困在笼中的鸟儿,终于有一日挣断了脚上的锁链,振翅飞上了碧霄!
凤熙一窒,只觉心中翻腾。他的怜儿,总归不是普通的女子!她的胆色与直面现实的勇气,都是在他之上。
“今晚须在此行营,我这便吩咐下去。”饶是凤熙,都不能不在清笛坚毅明媚的面容之前垂下头去,心早折服。
“好,有劳哥哥。”清笛凝望眼前的白衣将军,心中也是轻轻喟叹。
在侯府准备启程的三日里,每个人都到她眼前来了无数回,或是表达不舍,或是询问还有什么短少的;只有凤熙整整三日闭门不出。
直到她倚仗启程,凤熙这才白马银盔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