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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氏坐在那里又从从容容地啜了两口茶,脸上一派闲适安祥,心里却在强压着懊恼——贞娘又话多了怎么就没一点儿大家闺秀的稳当劲儿?
她有意无意地瞥了阿离两眼——黑油油的一头秀发整整齐齐地梳着两个丫髻,髻里微微露出一丁点盘发的鹅黄绒绳,配着那压在眉际的齐齐刘海,越发显得那张小脸雪白,眸子黑亮,眉目如画;再瞧她的装束:身上那件旧翠蓝棉布对襟袄已经拆洗得泛了白,可那两只袖口纵然已洗得起了毛边,却是干干净净一点污迹都没有。
从这小小的细节便可得知,这个小丫头,还有她那个相依为命的亲娘,素日里是如何整洁,如何要好——这娘俩可是被发配到乡下庄子里看管起来的,住土坯房,粗茶淡饭,行动受限……她们难道不应该是蓬头垢面,指甲缝里塞着黑泥,一脸的恐惧和畏缩相吗?
阿离静静地站在那里,葛氏冷眼瞧着她唇边那丝若有若无的,从容而疏离的浅笑,心中不免五味杂陈,说不清是何滋味。
四姨娘被发配到庄子上的时候便怀着身孕,她在那里熬了十年,终于闭眼蹬腿地去了,留下这个小丫头片子,自是不能再在那里独住。丈夫终于还是发了话,让派人把她接回来。葛氏满心的不痛快,可也没法再说什么。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可说的?
阿离的相貌综合了四姨娘和曾府大老爷曾雪槐的全部特点,既遗传了前者的柔媚,又继承了后者刚毅的粗线条。这两种矛盾的特征搭配在一起,那五官却显得有种奇异的生动。要说多漂亮倒也不是,可偏就生得那样耐看,让人忍不住就想多瞧两眼。
连葛氏自己也不得不承认,阿离是这满府的孩子里和曾雪槐长得最象的一个。只单单想到这一点,葛氏潜藏心底的那股怒意就直冲头顶。
府里本不用添丫头,就是为了折辱一下这个要入府居住的庶出小狐狸精,葛氏才安排阎妈妈去庄上接她的同时,顺带挑了几个乡下丫头过来。她特意安排这位曾家六小姐跟那些身上还沾着鸡屎味的柴禾妞同坐一车,同桌吃饭,故意显得她跟她们就是一类人,以此来让她还没进府便已自惭形秽。
可是,目前看来,那小丫头片子对这个无声的下马威似乎浑没放在心上。
她那纤细瘦削的身子穿着一身单薄的旧衣裳,静静地站在一府当家奶奶这间富丽堂皇的的屋子里,却没有丝毫的惊惶和瑟缩;虽然瘦弱,站在那里却是身姿挺拔,仿佛一竿清隽的修竹。
听见贞娘的讥诮,她不反驳,不恼怒,唇边甚至还带着一抹恬淡的笑意,那笑意里怎么看都有丝嘲讽的意味。这丫头几岁?十岁?葛氏垂着眼皮,茶盅遮着脸,只从盅沿上方暗暗窥伺着阿离,心底有一簇暗蓝的的火苗在那里突突地跳跃了起来。
贞娘还在那里不依不饶地冷嘲热讽,葛氏渐渐有些心浮气躁起来:这死丫头已经落了下风了她难道瞧不出来么?枉费了自己这么些年的谆谆教导了不自觉得就将面前这两个小姑娘在心里比量了比量,结果便是更加气馁和懊恼。
葛氏心里不痛快,面上却仍是不动声色,冲着阿离略点了点头,淡淡说道:“四姨娘去世,我很难过,剩下你孤苦伶仃地住在乡下多有不便,我就派人去把你接了回来。不管四姨娘做了什么,你总归还是你父亲的骨肉。从此以后,你在府里要跟姐妹们和睦相处才好。家里请了先生教读书和针线,你从明儿开始也跟着你姐妹们去上学吧……”
贞娘将手里的葵花籽随手丢进炕桌上的荷叶盘子里,从鼻子里嗤地笑了一声,道:“娘,您这不是难为她么?我们现都念到女四书第二本了,她连赵钱孙李恐怕都不认得,跟着我们去做什么?听天书么?我看她还不如跟着扫地的张婆子去念念“水牛儿水牛儿,先出来犄角后出头”的好……”
便听“扑哧”一声,地下那排紫檀椅上坐着的四小姐清娘早抬起袖子捂住嘴笑得前仰后合起来。
贞娘由不得便冲清娘得意地挤了挤眼睛。
阿离清秀的小脸上神色不改,目不旁视,向前一步向葛氏盈盈地欠身一拜,温声道:“多谢母亲大人。先以为姐妹们在念四书,阿离心里很是不安;刚又听姐姐说原是女四书,才稍稍松了口气——阿离虽然愚钝,想来倒不至于给姐妹们拖了后腿……”
这是阿离进了曾府以后第一次开口说话。
屋子里忽然寂静下来。
她的声音不高,却是清脆而干净,有如珠玉相撞,又似山间淙淙流淌的小溪,一字一句轻轻柔柔地传进耳朵里,只觉得说不出的熨贴。
屋里的几位小姐俱有些惊愕。
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她还知道四书不成?等等,这倒还不打紧,最主要的是,她竟然说得一口字正腔圆的京城官话……
曾府居于江南,府里的太太小姐们都是一口甜糯的吴侬软语,从来后宅中都是莺声呖呖,软语温言,也是一道绮丽的风景。这样的京城口音倒是听过的,那是从京里来的上差和父亲在正堂议事时,她们躲在屏风后面偷听到的,只觉得那四平八稳的语调配着上差身上鲜明的官服颇有天家的威严,由不得就令人敬畏起来……
眼下这穿着一身破旧衣衫的小女娃子一张嘴竟然也是一口的京城官话,而且神情那样从容闲适,瘦瘦小小的站在那里,不知怎的这屋子里倒显得有些逼仄起来……
屋里几位小姐互相对视了几眼,都没吭声,眉梢眼底却隐隐露出些遮不住的惊诧和悻悻之色。
葛氏脸上依旧不动声色,心里却象扎了一根刺,低头将那微凉的茶又啜了一口,把心底的酸意强压了下去,方淡淡道:“四姨娘本就是京里人”。象是给众小姐们解释,又象是自语。
莲心察颜观色,早抱了个大红拜毡来铺在阿离面前,笑道:“六小姐还没正式拜见过太太呢。”边说,边虚虚扶了阿离一把,暗中在她臂上轻轻一掐。
阿离微微一笑,垂了眼帘,便在毡上盈盈跪下,叩了头,口齿清晰地说道:“阿离给母亲请安。”
葛氏四平八稳地坐着,受了她的头,淡淡道:“你姐妹们的名字都是老太太起的,按着“玉,洁,冰,清,贞,静,娴,雅”排的序,因你一直跟着四姨娘没在府里,故而没给你排在这里面。眼下若要再找个什么字给你,倒要排在你妹妹们后头了,也不妥当。你刚说叫什么?阿离?这个名我看也挺好,就还那么叫着吧,不必另起了。”
话虽说得温柔平和,但分明是把她排除在曾家女儿之外了,连庶女都够不上……
阿离顿了顿,睫毛一垂,不动声色地应了一声“是”,继而又浅浅一笑,道:“不知道父亲可在家吗?论理,阿离也该去给父亲请安的。”
“你父亲政务繁忙,这一程子驻在江北大营。过几日再见吧。”葛氏懒懒地说了一句,抬手揉着眉心,转头叫莲心:“去把三姨娘叫过来,以后六小姐的起居就由她来照料吧。”
莲心一怔。
之前葛氏明明说等阿离来了,交由二姨娘抚养的……二姨娘性子柔顺,原是葛氏的陪嫁婢女,主仆二人一向亲厚,后被老爷收了房,她唯一的女儿——二小姐洁娘去年已出了阁。二姨娘如今人到中年,送个小姑娘在她房中养着,正好可解寂寞。不是已筹划好的么?也已经提前知会过二姨娘了,怎么太太忽然又变卦了呢?
莲心略一迟疑之下,下意识地便向四小姐清娘望了一眼,见后者已垂下眼皮,脸上板板的一丝笑容也没有,心里便有了几分明白。当下不免轻叹了口气,只怕这新来的六小姐以后的日子不大好过了……
她不敢耽搁,忙应了一声,便转身出门去西偏院请三姨娘。
第三章 妯娌
第三章 妯娌
这里葛氏又叫她屋里另一个二等丫头桔香:“把针线房的周海媳妇叫过来,给六姑娘量个尺寸,裁几身新衣裳。”
桔香也应声去了,葛氏方又招手将阿离叫到近前,和颜悦色地微笑道:“家里这一摊子事太多,难免有我想不到的地方。以后你跟着三姨娘住,缺什么只管张嘴朝她要,不要外道。”
阿离福下身子,恭声道:“是,多谢母亲。”
葛氏定睛向地下那一排小丫头逐一细瞧了一遍,便指着其中两个道:“你,还有你,多大了?老子娘是谁?”
那两个小丫头慌手慌脚得连忙跪倒在地,一时紧张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奴婢……奴婢金环,十,十岁……我爹是,是庄上的篾匠金老三……”
“奴婢玉凤,九,九……”另一个干脆迸得脸通红也没讲出一句完整话来,跪在那里只是吓得浑身筛糠。
站在旁边的阎妈妈脸上已沉得快要滴出水来了。贞娘却已两手一拍,笑道:“这两个是结巴磕子吗?真是上不得台盘,阎妈妈怎么选的人呀?”
阎妈妈勃然变色,脸上红了又白,正要说话,葛氏却似乎并不在意,只随意地一摆手,道:“行了,以后你们俩就服侍六小姐去吧。”
两个小丫头连忙趴在地上一顿磕头。阿离也趋身上前,恭恭敬敬地细声说道:“谢母亲。”
葛氏又指了一个小丫头,命给五姨娘送去—五姨娘快要临盆了,屋里缺人手。
剩下的几个全打发去了大厨房。
贞娘不知为何又不自在了,在旁边冷哼了一声便下了炕,径直走到冰娘那里去看她的针线。
葛氏并不理会她,只冲阿离微笑道:“到那边去跟你姐妹们坐在一处吧。”
二太太高氏本想着今天大概会有场热闹好看,没想到眼前却是一幅“母慈女孝”的场面,不免觉得没趣。暗暗撇一撇嘴,心里冷笑一声:“在我面前装什么贤良淑德,哼”,脸上却仍是春风和煦地笑道:“大嫂巴巴地派人把我叫过来,到底是为了什么事?”
葛氏一拍额角,笑道:“刚正要说,偏她们一进来,倒给混忘了——园子里的那片白梅,今年开得格外好;正巧吉林将军儿昨遣人送来的鹿和白鱼,几千里地来的,也是稀罕物儿。我想趁这机会请相熟的几位官眷到家里来玩一天,先赏花,再留下吃个饭。我记得弟妹家里有个山东厨子做的葱烧海参极好,到时候想请他过来献献艺——那江苏巡抚的夫人原也是山东人,想来应该喜欢家乡菜。不知道弟妹的意思……?”
不等她的话说完,高氏便嗨了一声,皱眉笑道:“嫂子跟我怎么还这么客气?看得起他,就直接叫他过来伺候着不就得了,还说什么“请”字?倒叫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葛氏抿嘴一笑,闲闲说道:“那就谢谢弟妹了。等我定了日子,你带着静娘也过来玩玩吧。”
高氏忽闪着长睫毛,欲说还休地笑道:“那敢情好了……只是跟嫂子来往的都是朝廷命妇,象我们这种布衣妇人,不好去交结吧?”
葛氏将她目光中难掩的兴奋看了个满眼,不动声色地微微一笑,道:“二叔虽不为官,可也是远近闻名的大财主,谁敢小瞧了去?若不是老王爷丢下话,一定要让他的一个儿子务农,以二叔的绝顶聪明,怕早就进了翰林院了。”
这话正触动了高氏的痛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