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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内司马氏已经没落,没落的原因是反对杨氏夺取北周宇文氏的国祚,这属于上一代的恩怨,是先帝和司马消难之间的仇怨;河东柳氏正在没落,没落的原因是他们反对今上继承皇统,直接得罪了今上。
伽蓝的背后是哪一个显赫大姓,已经呼之欲出。
以刘炫惊人的天赋和渊博的学识,以他亲身经历的六十多年的历史,以他丰富的人生阅历,还有对中土世家望族和残酷权争的透彻了解,他在具体打探到伽蓝的事情后,几乎在数息之间便窥探到了隐藏在伽蓝神秘光环背后的朦胧真相。但伽蓝和他属于两个世界的人,没有可能走到一块,也没有机会走到一块,所以刘炫做了一番推衍之后,便一笑置之。
然而,命运就是这样的神奇,本来与他绝无可能产生交集的伽蓝,还是与他不期而遇了。
今天他被刘黑闼请到了马车上,打算在迫不得已的时候,由他出面与游元、崔逊谈判,实际上义军里,也只有他才有资格与游元和崔逊坐在一起。一路狂奔近百里,月黑风高夜,刘黑闼寻到了伽蓝,双方激烈碰撞。
刘炫下了马车,走到了刘黑闼身边,在朦胧月光和燃烧火把的照耀下,他吃惊地发现自己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一张让他终生铭记的英俊面庞。
久已尘封的记忆突然打开,昔年往事如一股汹涌波涛,猛烈冲击着刘炫的心灵,让他颤栗,让他激动,让他情难自禁。
“先生安好。”
伽蓝恭敬施礼。
刘炫缓缓举步,慢慢抬手伸向伽蓝,似乎想虚扶,又似想亲抚其肩,但忽然间又停止了,就那么悬在空中,距离伽蓝近在咫尺,仿佛两人之间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刘炫失态了,所有人都看出来了,他两眼紧紧盯着伽蓝,但眼神却非常迷惘,甚至有些空洞,似乎沉浸在久远的记忆里,神智游离于现实和虚幻之间,失去了自我。
突然间,原野上一片寂静,就连暴雪都收敛了凶芒,悄悄退到了伽蓝身后的黑暗里。
时间仿佛停顿。
刘炫忽然笑了起来,笑容很和蔼,很慈祥,他的眼神突然明亮,爆发出异样的光彩,“好,好,好……”刘炫的手似乎冲破了时空的禁锢,放在了伽蓝的肩膀上,“好……”
伽蓝察觉到了刘炫的异常,出于对当代鸿儒的尊崇,他不敢有失礼之处,更不会因为刘炫的几声“好”就以为自己得到了这位鸿儒的好感。仇怨已经结下,现今更添怨隙,刘炫以老迈之躯急行而来,心中对他的恼恨不言而喻。
不过刘炫已经做出了和解的姿态,这从他一出面就直言双方都中了关陇人的诡计就可以揣测一二。不过伽蓝对他的这种和解态度非常不满,刘炫为了这十几万苍生,为了豆子岗义军的未来,虽然打算向伽蓝透漏一些机密,但实际目的是祸水东引,蓄意挑起关陇人之间的自相残杀。此刻刘炫所表现出来的亲和姿态,在伽蓝看来纯粹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包藏祸心。
“请先生解惑。”伽蓝看似恭敬却是毫不客气地质问道,“何谓关陇人的阴谋?谁又是关陇人?”
刘炫笑容满面地望着伽蓝,脸上流露出喜悦和欣慰之色,那眼神就像是望着自己血脉至亲的子孙,充满了慈爱和亲昵。刘炫把自己的情感毫无遮掩地坦诚表露,不但令刘黑闼、高泰人十分疑惑,就连傅端毅、西行等人也是心生不安,提高了警觉,唯恐坠入这位当今鸿儒的觳中。
伽蓝的感觉最为清晰,面对这样一位对他发出善意的老人,他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丝愧疚,但瞬间他又坚定了自己的想法,目下局势关系到十几万人的生死,他不能不全力以赴,即便对方是文翰泰斗,他也要顶住重压。
刘炫摇摇手,看看身边众人,目光从众人脸上缓缓扫过,声音缓慢、低沉,充满了一股震撼人心的神奇魅力,这股魅力来自于他当今鸿儒的绚丽光环,也来自他六十余年显赫而坎坷的人生,一群年轻人在他温暖亲和目光的注视下,不由自主地被其所折服。
刘炫手指星空,再指脚下,“天知,地知。”又指伽蓝,“你知……”再指傅端毅,“你知……”又指刘黑闼,“你也知……”再指指自己,“某亦知。”
伽蓝略略皱眉,刚想追问,刘炫再次摇手,阻止了伽蓝的冲动。
“黑闼,心静否?”
刘黑闼恭敬点头。先前他是急怒攻心,失去了理智,现在与伽蓝相见,再看到伽蓝一副要吃了他的凶恶之态,当即醒悟,上当中计了,而施计者不可能是游元和崔逊,只能是关陇人。鼓动十几万难民紧紧追随巡察使团远去黎阳就食,首先就动摇了豆子岗义军军心,军心一乱,渡河南下作战也就绝无可能,如此就拖住了义军,只待黎阳举旗,关陇人挟十几万难民号令豆子岗义军,义军岂敢不从?好狠的毒计。
如今怎么办?游元和崔逊被人活活逼上了虎背,架在了火上烤,失去了对局势的掌控,目前只能被动应付,寻他们相助只会激化彼此间的矛盾。
刘黑闼冲着伽蓝深施一礼以致歉,“将军,事态失控,义军恐怕不是要南下,而是要尾随西行了。”
伽蓝的心骤然收缩,瞬间竟有窒息之感。如果豆子岗义军尾随巡察使团西行,那岂不遂了黎阳之愿?到了黎阳,杨玄感凭借黎阳仓,就能号令义军,自己岂不成了同谋?即便不是同谋,也间接推动了叛乱,而更重要的是,一旦关陇人和河北人异口同声污蔑自己,百口莫辩。
怪不得游元做了“缩头乌龟”,而崔逊干脆寻个借口先行离开了巡察使团,原来都是预见到了未来局势的不开控,对自己恣意妄为、不顾后果地把他们拖进危险之境,可谓恨得咬牙切齿,虽然他们也在想办法,但切齿痛恨之下,他们想出来的办法岂会对自己有利?
“如果你想把十几万人送进坟墓,那就跟上来吧。”伽蓝愤怒之下,冲着刘黑闼厉声叫道,“最多不过玉石俱焚。”
豆子岗义军跟上来,那性质就变了,十几万人就不是难民,而是叛贼了,首先沿途官府就不会开仓放粮,甚至连城门都不会打开,最终矛盾激化,大家死路一条。刘黑闼和义军首领不会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但问题是,假若他们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任由巡察使团把十几万难民带去黎阳,不要说义军将士们军心大乱,未来也必将被黎阳的关陇人所控,后果同样很严重。
刘黑闼看到伽蓝大吼大叫,怒火“腾”地爆燃而起,也是纵声雷吼,“那你把人还给俺,统统还给俺。各路义军正在急速赶来,明天就能包围你们,今天如果你不把人还给俺,明天你我决战,玉石俱焚。”
两人怒气冲天,睚眦欲裂,就像两头疯狂的猛虎,随时都要扑上去撕咬。
高泰紧紧拉住刘黑闼,西行也拽住了伽蓝。刘炫站在两人中间,勉强起到了一些缓冲作用,否则两人又要打起来了。现在根本没有解决的办法,事态彻底失控,两个人除了愤怒还是愤怒,恨不得活活撕了对方以泄心头之怒。
“先生在此,你二人如此粗鄙,成何体统”傅端毅愤而怒叱,“对策要对策,拿出对策来,这样才能摆脱困局。”
伽蓝想不出来对策,他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阻止豆子岗义军的“冲动”,而刘黑闼也想不出来对策,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逼着伽蓝马上“逃离”平原郡,抛下这十几万难民,否则无辜生灵难逃涂炭之惨局。
刘炫再度摇手,神态平静地望着伽蓝,笑着问道,“老朽穷困潦倒,孤苦无依,天地虽大,却无立锥之地。不知将军帐下可有老朽的容身之地。”
伽蓝愣然,旋即两眼遽然瞪大,不可思议地望着刘炫。是不是自己听错了?刘炫,当代鸿儒,山东硕儒,竟然向自己开口,要在自己帐下寻一处容身之处?这怎么可能?
傅端毅极度吃惊,目露匪夷所思之色。以刘炫之尊,向一个来自西北蛮荒的禁军军官,寻求庇护,这怎么可能?
西行却是高度紧张,全神戒备,眼里甚至罕见地露出一丝慌乱之色。中土泰斗级的大儒竟然向一个卑微的西北戍卒开口,寻求一块立身安命之所,这太荒谬了。刘炫意图何为?他想干什么?
刘黑闼和高泰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瞠目结舌,当真是瞠目结舌,难以置信。老先生是不是气疯了?失心疯了?竟然做出如此荒谬之举?此事一旦成真,老先生一世英名,尽数付诸流水,更严重的是,山东儒士颜面无存,河北人更是羞愧难当,为天下人所唾骂。
“先生……”刘黑闼终于忍不住了,他感觉自己要爆炸了,他几乎是震天雷吼,“先生,你要俺死吗?你要俺的头,俺给你”
刘黑闼一把挣开高泰,拔刀出鞘,把横刀狠狠插到地上,撩衣跪下,“鹿角,砍下俺的头,砍下……”
“大哥……”高泰扑到横刀前,双手紧紧握住刀把,唯恐刘黑闼愤怒之下拔刀自戕,“先生,为甚?为甚?”
“黑闼……”刘炫目露感动之色,缓行两步,俯身要去扶起刘黑闼,刘黑闼却是一把挣开,疯狂吼叫,“黑闼未能侍奉好先生,无颜存留于世,愿以死相赎。”
刘炫叹息,伸手轻抚其肩,“黑闼,心静,心静”
“先生,黑闼不孝,未能遵从先生之教诲,又不忠于国,揭竿而起,更强行劫掠先生于义军,污了先生英名。”刘黑闼的泪水突然滚了下来,“黑闼不孝,请先生饶恕”
“痴儿,痴儿……”刘炫拍着刘黑闼的头,亲昵呼道,“痴儿,某命运乖蹇,老无所依,行将就木之时,能得你相扶,苟延残喘至今,何曾在意浮华虚名?即便老为国贼,某也坦然以待,更不会怨你分毫,只是,今日生灵有难,老朽岂能坐视不理?老朽所有的,唯有这一具皮囊,一世浮名,若有助生灵,死而无憾。”
刘黑闼拜倒于地,泪如雨下。
刘炫有显赫声名,不论在难民中,还是在义军里,他都倍受尊崇,如今他自愿带领难民去黎阳,那么义军将士还有什么放心不下?如果刘炫都不能逃脱厄运,孱弱生灵又岂能苟延?而尤其重要的是,刘炫由万人景仰的鸿儒变成人人唾弃的叛贼,不是刘黑闼所愿,而是为形势所迫,不论是刘黑闼还是刘炫,在生存面前,都变得微不足道,那一刻,大儒和叛贼都是平等的存在于生命之下。但这是义军将士心中永远的痛,他们爱戴刘炫,他们祈盼刘炫英名永传。如今刘炫自愿带着十几万难民去寻找一条生存之路,为自己正名,为身后留下一段传世佳话,这是众望所归的事,义军将士又岂能不予成全?
只是,令人心碎的是,让一个年近七十的老人张开他瘦弱的臂膀,庇护无辜生灵,庇护受伤义军,让人情何以堪?
刘炫挺直身躯,缓缓转身,望向伽蓝。
伽蓝已经从震惊中恢复,他和傅端毅、西行都明白了刘炫的用意。此老的计策可谓高明,既解救了豆子岗义军崩裂之危,又稳定了难民恐慌之心,更重要的是,一路西去,沿途郡县的河北世家豪望,包括高鸡泊义军和散布各地的其他小股义军,甚至包括郡县官府的关陇籍官长,或多或少都要给刘炫几分薄面,最起码会给难民维持生存的口粮,不至于把人逼上绝路。
伽蓝和西北人感谢他,义军感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