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尖锐的哨子响起。
看守员高叫着:
〃滚回去,都给我滚回去!〃
犯人们鱼贯钻过墙上的小铁门。高羊是最后一个进来。他一进来,看守员就把小铁门关起上了锁。收风了。
铁笼、菜地、高墙、铁丝网都看不见了。从广阔的天地回来,才感到走廊里这般狭小。他听到墙外一个男人与那女政府们吵嘴,小个雀斑女政府的嗓音尖上拔尖,与众不同,很容易辨别。
四
进了监室,如同进了地洞。黑暗不仅蒙蔽了眼睛,而且也蒙蔽了耳朵。惟有鼻子是灵敏的,高羊感到霉烂和腐臭的气味难以忍受。
中年犯人压低了嗓门说:
〃新来的,你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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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你要俺干什么?〃他惶惶不安地说。
中年犯人阴鸷地笑着,问:
〃面条好吃吗?〃
他羞愧地说:
〃挺好吃……〃
〃你们听到了吗?他说挺好吃的!〃中年犯人说。
〃好吃难消化!〃年轻犯人说。
〃你吃独食!〃老犯人扑上来撕扯他的头发。
中年犯人把老犯人拖到一边,一步步逼高羊后退。他退到墙上,恐怖地往铁窗那里望。
〃你要敢叫,我就掐死你!〃中年犯人说,〃你这条摇尾巴舔腚沟子的狗!〃
〃大哥……饶了俺吧……〃
〃你吃的面条是什么面粉做的?〃
他摇着头。
〃是通心粉!吃了通心粉,就要挨通心拳!〃中年犯人一招手,说,〃来,每人三拳,打吐就算!〃
年轻犯人攥紧拳头,对准高羊心窝硬骨部位,闪电般捅了三拳。
高羊痛苦地叫着,一张嘴,就把那些面条吐噜吐噜吐出来。吐完了,他就瘫在了水泥地板上。
中年犯人说:〃小偷,你叫了一顿大姨,连个西红柿都没捞到吃,俺要奖赏你……〃
〃大叔,我不要……〃
〃别叫!你把他吐出来的面条吃了吧!〃
年轻犯人跪在地上,低声哀求着:
〃大叔,好大叔,亲大叔,我再也不敢了……〃
铁门外响起钥匙声,犯人们跑到自己床上躺起来。
监门打开,光明进来,几个男政府站在门口,站岗的拿着一张白纸条说:
〃九号,出来。〃
他飞快地向门口爬去,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说:
〃政府,政府,救救我的命吧……〃
一个男政府问:〃九号,你怎么啦?〃
中年犯人说:〃他病了,发高烧,说胡话,吃了一碗病号面,又呕出来。〃
〃还提吗?〃一个男政府问另一个男政府。
〃提出去再说吧!〃那个被问的男政府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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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来!〃哨兵说。
他一站立起来,男政府就把一副黄手铐锁在他的手脖子上。
■第十三章
仲县长急忙忙加高院墙
墙头上插玻璃又拉铁网
院墙高挡不住群众呼声
铁丝网也难拦民怨万丈
……部分群众冲进税务局和计量所,殴打了几个积怨甚多的官员,县长仲为民调房管局维修队加高自家院墙,墙头上插了防攀爬的玻璃碎片,又拉了半米高的铁丝网。瞎子张扣在县府前大街高声演唱断章
一
他爬起来,又莫名其妙地,向前栽倒了。七八只花花绿绿的鹦鹉从敞开的窗户飞进屋里。它们穿过梁头,贴着墙壁,擦着金菊的尸体,愉快地飞翔着。它们羽绒般光滑的皮毛使它们好像赤裸裸的没有皮毛。金菊的身体在门框上悠来荡去,门框的铆榫处发出细微的嘎吱声。夜深人静,每一点细小声响都震耳欲聋。他心里木木的,没有什么痛苦,喉咙里又腥又甜,他知道又吐血了。高马,他呼叫着自己的名字,高马,自从你跟金菊好了,你就倒了血霉,你吐血、呕血、咯血、便血,你浑身上下血迹斑斑!
高马抓住门框,像弯曲生长的树木,缓慢、倔强地站立起来。金菊,是我把你毁了。金菊鼓起的肚子使他喉咙里的血腥味加浓加重。他踏着一条凳子,去解拴在门框上的绳子。他摸索着,手指哆嗦,指肚发软,金菊身上浓烈的蒜薹味刺激着他,血腥味刺激着他,他辨别出金菊身上的血腥味与自己身上的血腥味的细微差别。男人的血是灼热的,女人的血是冰凉的。女人的血是洁净的,男人的血是污浊的。花皮鹦鹉从他的胳肢窝里、从他的腿胯之间穿飞着,它们不怀好意的丑恶叫声促使他心跳失去规律。他无力解开这死结。粗糙的麻绳子绷得紧,他知道无力解开这死结了。
高马摸到火柴,点亮了一盏煤油灯。灯光照着空旷的屋子,照着花毛鹦鹉们投射在墙壁上的斑斓的大影子。他心里突然充满了对这些艳丽的鸟儿的刻骨仇恨。金菊的身体竟是如此这般的高大。他惊愕。金菊的影子长长地躺在地上。
他贴着她的身体出了房门,弯腰至锅灶后,寻找切菜的刀。他摸到了炊帚疙瘩,抢锅铲子,却未摸到菜刀。高马,你那把切菜刀让俺大哥抄走了,你难道忘了吗?他听到金菊的说话声。
金菊的脸背着油灯的光看去不太分明,好像在微笑。她微笑着说:〃高马哥,我猜一定是儿子。〃
〃女儿我也喜欢,我一点都不重男轻女。〃
〃女儿总是不行。咱一定让他好好上学,让他上中学,上大学,到城里去工作,别在庄户地里受罪。〃
〃金菊,你跟着我遭罪了。〃他摸着她的头。
〃你不也一样吗?〃她摸着他肋条凸出的胸脯,难过地说,〃俺爹俺娘心真黑,跟你要那么多钱。〃
〃不要紧,我能挣。〃他坚定地、充满信心地说,〃卖了蒜薹,再卖了蒜头,估计会有五千元,那时候乡亲们手里都有钱,我求求他们,借五千块,乡亲们是会帮忙的。你生孩子前,我一定要把你娶过来!〃
〃你快点把我娶过来吧!〃她说,〃我在那个家里受够了!〃
她的脸上沾着一些绿色的、抖动的斑点。他疑心那是花毛鹦鹉脱落的羽毛粘在她的脸上。
这时他想起那把腰刀。
第46节:异常乏味
他拿着腰刀,拔开木制刀鞘。腰刀上生了斑斑点点的红锈,但刀刃依然十分锋利。刀尖被崩掉了,可见这刀钢火很好。那时爷爷还活着,爷爷说:〃你放着它!〃他说:〃我磨磨它,它锈啦!〃爷爷把刀夺过来,说:〃这不是好动的东西!〃那时母亲还活着,母亲说:〃这刀杀过人头,你千万别乱动!〃他知道这把腰刀在梁头上。他踏着凳子,一伸手,触到了一个硬硬的、长长的东西,便紧紧地抓紧,拿下来,就着灯影,拉开刀鞘,好像见到了爷爷和亲娘的面容。
他抡起刀,对着那根绳子砍过去。绳子把刀弹回来,他又莫名其妙地摔倒在地。等他爬起来,那条绳子已经绷断了。金菊落地。金菊的脚尖先落了地,紧接着脚后跟落了地,紧接着整个身体往后仰倒,倾银山,倒玉柱,可怜扇起一股阴风,把油灯扑得摇摇欲灭。高马跪在地上,解着紧紧勒住她脖子的绳套。解开绳套,金菊长叹了一口气,他惊喜万分,大声呼叫。她一声不吭。他摸摸她的身体,已是冰凉僵硬。他想把她伸出来的舌头塞回口里去,想不到那舌头肥大得出奇,无论如何也塞不进去。尽管如此,她的脸上还是挂着迷人的微笑。
〃高马哥,你的钱凑够了吗?你什么时候娶我啊?〃
他拉一条被子蒙住了她的上半身和脸。
他大声号哭了几分钟,便感到异常乏味。提着生锈的腰刀,宛若一个英雄好汉,一步步跌到院子里,清风拂面,满口血腥。仰头看天,见月小星高,万里无云,成群的花皮鹦鹉从敞开的窗户和门洞里飞进飞出。它们飞行时好像没有任何阻力,它们的皮毛太光滑了。
他挥起腰刀,对准一只鹦鹉劈下去,那只鹦鹉拐了一个弯,从他身旁滑进屋子里去了。我要杀了你们!我要把你们全杀光!我要磨亮我的手中的刀,把你们全杀光!
他跪在一块从小周山运来的巨大磨刀石旁,哧楞哧楞地磨起刀来。他先是干磨,把刀上的红锈磨掉,然后,寻了一个破瓦盆,盛上半盆水,蘸着水磨。他磨了足有半夜,磨到晨鸡报晓。用一把乱草,把刀上的水擦拭干净。举起刀来,只见寒光闪闪,冷气侵人。他把刀刃放在脸上,轻轻往下一刮,便听到喳喳的脆响,连汗毛都刮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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握着宝刀,他更觉得自己像个专门夜里行事的豪杰。手提宝刀,手便发痒。他只一跳就到了乡政府大院,把那些高大的向日葵,有的拦腰斩断,有的劈头开颅。他的刀太快了,好像不是他拿刀劈,而是那刀自己向向日葵奔去。刀口所到之处,一律无阻挡,好像劈斩着无物。他看到那些向日葵枝秆总是他把刀抽走之后,才从下半截枝秆上摇摇晃晃歪下来。团扇大的叶片上闪烁着黯淡的星光,跌落在地上,悄然无声,连个屁也不敢放。他杀得性起,又把那几棵大杨树砍折了。白森森的杨树干嘎嘎吱吱地断裂着,树上栖息的数千只鹦鹉纷纷飞起。起初犹如光芒四射,后来犹如一团彩色的云团,绕着乡政府大院上空疾速飞行,把雨点般的白屎拉在乡政府蓝色的房瓦上。这些鸟们飞累了,纷纷掉在房顶上……都像石块一样垂直地掉在房顶上,打得瓦片劈里啪啦地响。砍倒了三棵大树,天空变得异乎寻常的宽阔,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同时升起了四轮鲜红的月亮,照耀天下如同白昼,鹦鹉们的羽毛绚烂多彩,它们的眼光华夺目,宛如一颗颗宝石。
他右手高举着腰刀,高举着挂着手铐的左手,自我感觉身体高大无比。鹦鹉们围绕着他飞行着,他心里极端鄙视它们,便用力去劈它们。鹦鹉在空中一分为二,冰冷的血溅了他一脸。他用左手抹一把脸,闻到鹦鹉的血腥臭扑鼻。
鹦鹉们毫无顾忌地从窗户、门口飞进屋子,又毫无顾忌地从门口、窗户飞出屋子。月亮早就落下去了,一片灰白的庭院上蹲着几个模模糊糊的柴草垛。他持刀立在门口,等待着鹦鹉们。一只鹦鹉调皮地飞过来,翅羽翻卷,宛若一只旋转的彩球,他一刀劈过去,鹦鹉在空中分成两半,一半跌在他的左脚上,一半跌在离他一步远的地方。他飞起左脚,把这半只鹦鹉踢出墙外,然后伸出残缺的刀尖,用力一戳,把那半只鹦鹉挑起来。他把脸往前凑,把刀往后拉,仔细端详着它。它的肌肉和破裂的内脏还在哆嗦着,一股热烘烘的气息扑到他脸上,黏稠的冷血沿着刀刃流到腰刀的铜护手上。他一挥刀,把这一半鹦鹉甩出墙外。
鹦鹉们愤怒了,成群结队地在他面前噪叫,他拉开架势,骂着:
〃畜生,你们来吧,你们来吧!〃
他主动出击,冲进鹦鹉群里,将那把锋利腰刀像搅屎棍一样在空中胡乱搅动着,鹦鹉劈里啪啦掉在地上,有的彻底死了,有的受了重伤,像青蛙一样在地上弹跳着。鹦鹉层出不穷,一群群涌上来,他奋力搏斗着,不是在杀鹦鹉,而是在汹涌的狂潮里挣命。
最后,他筋疲力尽地跌倒在鹦鹉堆里,跌倒在血泊里。残存的鹦鹉在半空里盘旋着,哀鸣着,再也不敢下来。
胡同里响起嗒嗒的马蹄声,他亢奋得难以自持,撑刀跃起,看到那匹亲爱的枣红马驹从断墙外伸进头来,它似乎比以前清瘦了,眼睛也变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