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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良哥当年所中的奇毒,乃是赵总怜趁了徐进嵘携妻在淮楚任上,京中府邸只剩几房姨娘之时,买通他身边伺候饮食的丫头,下了大半年。初时因了定时都有摄入,故而并无异状,待后来那赵总怜随了春娘一道被遣散,良哥又被带往淮楚,断了药源,这才慢慢发作了出来的。这些淡梅之前都听徐进嵘对自己提过的。如今再次想起,心中仍是禁不住一阵恻然,叹息道:“她几个相互争斗,自己娘又糊涂,这才累及了良哥。不过也只是个无辜的孩子,却落得今日这般的下场。这事本也是不该我多嘴的。只是如今我既回来了,往后就是一辈子的光阴了。我也想与那孩子好生相处下去。儿不嫌母丑,她再不是,在他心里也是自己的亲娘。他心中若放不下,总是记着从前的恨,往后见了我与小宝相处,想起自己连他娘临死也被拦着见不着一面,只怕心中芥蒂更深。我看还是叫他去探望下的好,也算了了他个心事。你若不放心,我亲自陪他过去便是。”
她起先还有些小心试探的样子,待说到后面,那口气已是斩钉截铁了。徐进嵘晓得她主意已定,有些烦闷地抓了下头,想了下,终是无奈道:“你牙尖嘴利的,我总说不过你。你既觉着好,我明日让姜瑞送你们过去,叫他见一面就回来。”
淡梅见他让步,这才欢喜起来,便叫个丫头到良哥院里传话,说明日一早就送他到那静音庵里去。
徐进嵘写完了信,叫人拿去给徐管家一并捎去青门,两人又商议了下给喜庆和姜瑞何时做亲的事,去看了下小宝,见喜庆已经哄着他入睡了,回来自己屋里正也要歇了,却听个丫头过来敲门道:“小哥过来了,说要见大人和夫人。”
他二人本已是脱了外衫的,听丫头这般说,与徐进嵘对望一眼。徐进嵘便拿了她衣衫给她穿回去了,按她坐在椅上,自己只着了中衣过去开门了,见果然是良哥被个丫头扶着正站在门槛外。见门开了,也不用丫头扶了,自己进来便一下跪了下去。
“这般晚了,还过来做什么?”
徐进嵘低头看他一眼,不紧不慢道。
良哥朝他磕了个头道:“儿子过来,是特意来谢爹爹准许我过去探望姨娘的。”说完又转了个方向,朝着淡梅也磕了,这才抬起头道:“多谢母亲帮我说话。”
淡梅一怔,只很快便明了。徐进嵘这些年一直不准他过去静音庵,此时却突然改了主意,那良哥也不是个傻的,一想便应知道是自己的缘故,这才特意过来道谢?当下站了起来到他近前,笑道:“你是个孝顺孩子。往后等身体好了,便带着弟弟一道去念书。他极是调皮,你这个当哥哥的要多教他些事理,让他以你为傲,你可答应?”
良哥一怔,跪在那里,抬头见她正含笑看着自己,神情极是柔和,与印象中自己姨娘那张时常怨天尤人尖酸刻薄的一张脸大不相同。怔怔看了片刻,生平第一回竟隐隐觉得这个自己不得不唤她为“母亲”的女子,其实也并非像从前姨娘私下里时常教自己说过的那样阴险歹毒。怔怔看了片刻,见她上前要扶自己起来,心中有些慌乱,急忙扯出了笑,又胡乱磕了个头,自己爬了起来,又低声谢了徐进嵘一次,这才退了下去。
待那良哥走后,淡梅见徐进嵘仍是立着有些发怔,上前轻轻捶了下他胸口道:“你傻了?”
徐进嵘摇头,顺势把她揽进怀里,一边抬手拆她头上的发饰丢在桌上,一边叹道:“我方才在想,我仿佛从未见过这孩子笑。方才虽也笑得难看,却也算是笑了。”
淡梅本也倒未觉着,被他一说,仔细回想了下,倒确实如此,心中也是有些感叹,唔了声道:“也有你的不是。我也从未见过你对他笑过。”
徐进嵘被她说中,揉了下她松散了下来的长发,又给脱去方才穿回的外衫,笑了起来道:“他若都像方才这般明事理,我见他顺眼了,自然就好了。”
***
第二日淡梅早早便起了身,待收拾妥当与喜庆和另两个丫头一道出去,见姜瑞已在边门口了,那良哥也早早就立在马车边等着,比起昨日,今早起色已是好了许多,只两个眼圈有点发青。见淡梅过来,上前问了安。
“昨夜可是没睡好?怎的眼眶发黑?”
淡梅笑问道。
良哥头微微低了下去,边上跟他出来的那丫头已是笑道:“晓得今日要去探他姨娘,小哥昨夜就一直没睡好,巴巴地等着天亮呢。”
淡梅莞尔,见他似是有些难为情,轻拍了下他肩,便叫各自分了马车上去,姜瑞和另个家丁骑马护着,一道往静音庵去。
那静音庵就在淮楚城外的小息山脚下,有些路,一直行到了近晌午,过了个不过几十户人家的村子,这才到了。庵里的主持师太自收容了那周姨娘,虽单独辟出个小院让她和同来伺候的婆子占着,吃穿抓药一概都不用她管,只要看好不叫她逃出便是,且每年从知州府上得的香油供奉也是不少,自然也不会多话,有事的话派个女尼出去到他府上知照一声而已。上个月见那周姨娘病越发严重,癔症更是发作频繁,瞧着竟有些灯尽油枯的样子。虽晓得她如今不过是个犯错被逐出的,只怕死了自己要担干系,急忙派了个女弟子过去寻了徐管家。徐管家带了郎中过来,开了好些药,一直吃到如今,看起来也没好多少,整日里只是把自己关在屋里念念叨叨的,一有力气便又不住哭号,便也懒怠理睬她了。今日刚敲完木鱼,正要去用斋,突见知州府上呼啦啦来了一群人,待晓得竟是知州夫人带了那周姨娘的儿子来探望,慌忙大开山门给迎了进去,亲自带到了周姨娘住的院子门前。
那院子就在庵中的西北角,后面便靠山,地方虽不大,倒也清幽。淡梅送了良哥到门前便停了脚步,让个丫头陪着叫他进去。良哥走了几步,回头看她一眼,便加快了脚步,飞也似地进去了。
那师太有心想奉承,见正是午时,便吩咐小尼姑重新去烧菜做饭,又苦了脸道:“委屈夫人了。这庵里贫寒,也整治不出好东西,还请夫人莫要嫌弃。”
喜庆笑道:“师父多虑了。出来时自己已是带了食盒,都是些素菜,并无荤腥,也不会冲撞了神佛。烦劳个小师傅带路到灶前,热下便好,若有干净的碗具,那再好不过。”
师太一怔,急忙应了下来,叫了个身边的小尼姑带了喜庆过去,自己便陪了淡梅到间佛堂坐下,闲话起来。说了没一会,便听外面起了急促的脚步声,仿似有人在跑路过来,抬眼望去,见佛堂门前竟是跌跌撞撞进来个妇人,穿了庵中尼姑的青衣,只头发未曾剃去,用块青布包起来而已。再一看面目,正是那周姨娘,只不过比起自己印象中的,却是苍老了不知道多少,面目焦黄,双眼深陷,看起来便似有四五十岁了。
淡梅想起之前听这师太说那周姨娘这几日已是有些不认人了,此时看起来虽极度憔悴,只那眼睛看起来却还清明。见边上那师太已是惊慌高呼,叫人把她架回去看好,那周姨娘却是不住挣扎,看着自己不住叫“夫人”,声音凄厉,虽有些心惊,只也叫人住手。周姨娘一得松脱,便已是噗通一声跪到了她面前,一口气连着磕了四五个头,已是气喘吁吁起来,伏地道:“婢子这几日躺着,自觉魂都飘飘荡荡要起来了,晓得是从前那被我害了的前头夫人索命。我死便死了,也是罪有应得。只唯一想着的便是我的良哥,死命挣着口气就是想再见他一面。天见可怜,这孩子今日竟真的过来瞧我了。我晓得大人是断不会有这怜悯心肠的,都是夫人的好。我本也没脸再到夫人面前说话,只终究是放心不下我那良哥……,他虽是我肚子里掉下的肉,只我从前却没好生教导过他……,如今悔之已晚,求夫人看在他也是大人骨血的面上,抹掉我从前的过犯和得罪,往后代我照看下这孩子,他也是个可怜的……下辈子做牛做马,必定报答夫人的恩德……”说着已是泣不成声了,伏地哀哀痛哭起来。
淡梅看向门外,见良哥正怔怔倚在个门柱上,看着地上的周姨娘,眼里不停在流泪。
“良哥过来……”
周姨娘挣扎着直起身来,回头叫了那良哥进来,命他也在自己身边跪下了,自己又不住磕头。
淡梅急忙叫个丫头扶住了她道:“你放心吧。便是没你的话,我也自当会好生看顾他的。”
周姨娘眼中一下放出光彩,哽咽道:“有夫人这话,我便是死了也放心。良哥,快些向夫人磕头。”
那良哥朝淡梅又磕了个头,抬起时已是满面泪痕,抽噎道:“母亲,我姨娘时日不多了,我想留下陪她最后几日,求母亲应允。”
淡梅叹了口气,问了声边上那个早看得一愣一愣的师太,师太回过神来,急忙道:“夫人放心。那院里还有空的屋子,若住不下,还有别的空屋可以腾出来,只莫嫌弃山地简陋便是。”
淡梅想了下,便点头应了下来,又叫两个屋里跟了过来的那两个丫头留下一道伺候。待用过了饭,叮嘱了一番良哥,见他俱是一一点头应了下来,便自己登车离去了。晚间把过程跟徐进嵘提了下,他沉默半晌,终是道了一声:“她到如今方晓得如何做人……却是晚了。”
三天后,静音庵里传来消息,那周姨娘死去。徐进嵘命人就近找了块风水宝地,厚葬了下去。待接回了良哥,见他神情憔悴,终是道了一句:“你莫怪我心狠,她死去也不叫入我祖家坟地。实在是那里已有被她所害的慧姐娘。我想便是她自己,也是不愿回去的。”
良哥摇头,低声道:“我这般陪了她到最后,心里已是十分感激了。往后一定好生做人,叫她地下有知也晓得我在给她争气。”
徐进嵘一怔,倒像是生平第一回认识这个儿子一般,重重拍了下他肩膀,点了下头,转身离去,脚步却是十分轻快。
***
两个月后,一列大船从淮楚码头离开,扯帆东去,往通州府的青门方向而去。
淡梅与徐进嵘立在船尾,看着后面跟着的那条船舱之中,已是妇人装扮的喜庆坐在一边和慧姐一道绣个花样,两人不时低声说着话。边上小宝正蹲着用手中菜叶喂那只越来越嚣张的大白鹅,一边喂着,一边朝良哥招手道:“哥哥莫怕,你多喂它几次,它认识你了,自然就不会叼你了。”
良哥身子如今虽还不大好,只因了时常外出走动的缘故,起色比起起先却是好了许多。虽还记得从前被这只大白鹅叼手时那火辣辣的痛,只也不好意思在这么小的弟弟前塌台,便壮着胆靠近了些,拣了片菜叶递过去……
一阵风吹来,吹乱了淡梅的发。徐进嵘收回注视那船舱里众人的目光,低头看着她,微笑道:“风大,进去舱里吧。正好我有个事要跟你说下,你听了莫要跳起来。”
淡梅睨他一眼,转身回了舱里,这才笑道:“有什么天大的事会让我跳起来,你也忒小看我了。”
徐进嵘坐了下来,招手叫她坐到了自己腿上,抱住了亲热了片刻,这才道:“我在淮楚府的任期将满,这些天一直在想个事。我欲送个册子入京,道老母年迈在乡,家中唯我独子。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