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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怀昭看他脸色确实不好看,人忽然急了起来,拽著应雪堂的手想给他把脉:“是不是内伤还没好,师兄,是不是哪里疼?”
应雪堂被他这样胡乱摸了几下,脸上反而渐渐有了血色,也不说话,只是看著顾怀昭,任他拉来拉去。
顾怀昭练剑,一半是为了自己说的那个缘故,另一半是为了得师兄的青睐,只是不好意思说出口罢了。此刻见应雪堂落寞站著,眼睛里波光万种,他脑袋里更是烧成了一团浆糊,围著应雪堂不住地打转,一个劲地嘘寒问暖。
也不知道顾怀昭叫了多少声师兄,应雪堂才像回过神来似的,伸手轻轻摸了一下顾怀昭的发顶:“师弟待我真好。”
顾怀昭只觉心跳如鼓,半天才回过神来,满心欢喜地说:“那是因为师兄待我好。”
应雪堂脸上僵了片刻,他过去待这人如何,自己心里清楚得很,听顾怀昭这麽一说,倒像在听另一个人的事,定了定神,才道:“我以後也会待你好。”
说完,还拧紧了眉头,恶狠狠地续了一句:“……断不会,废你的武功。”
顾怀昭亲耳听见应师兄应承下来,心里终於好受了一些。只觉得自家师兄虽比不上前世那样对人真心实意,有君子之风,但也算不得太坏。
两人抛开芥蒂,一同把地上的碎瓷打扫干净,又商议了一阵回紫阳山的行程,夜色将尽时分才陆续躺下。
顾怀昭睡在里床,竭力给应雪堂腾出大半个床位,正苦苦寻觅周公的时候,忽然听见应雪堂解外袍的悉索声响,没多久,木榻便一沈。
应雪堂翻身上榻,侧著身看了顾怀昭一会,以为自家师弟睡熟了,俯下身去,在他唇上轻轻一碰,这才拔出发上木簪,散发睡了。
剑似生平28
顾怀昭一下子睡意全消。
足足过了一顿饭的功夫,他才回过神来,起身披了件外袍,靠到窗边,在夜风中枯站了一宿。
徐徐凉风扑面而来,吹得衣衫鼓风,不住地拍打身躯,直到天光破晓的时候,顾怀昭脸上的燥热仍不肯褪下。
两人之间,究竟算是何种关系?
因为再世为人,知道应师兄来日会飞黄腾达,所以跟前跟後,嘘寒温暖,换来日生死大劫,沾末微一点光?
因为历经生死,看过冷暖人情,忘不了那人的种种恩惠,所以投桃报李,愿意拿血肉身躯一点颜面,解他百忧?
顾怀昭呼出一口浊气,只觉得血脉贲张,心跳一声快似一声。
他把所有的赌筹压在应雪堂这一注上,死期越近,越是抱著佛脚供奉香火,一呼一吸都如履薄冰。
他把所有的心意投在应雪堂这一注上,不问死期,为他挡刀伤剑伤,挡白衣上可能沾染的尘埃。
那既是他平生最市侩,最贪生惜命的盘算,也是他最滚烫、最舍生忘死的一念。
那是他一双眼睛,整个世界,住进的唯一一个人,是他的最卑微和最不卑微。
只怕说喜欢,倒还是轻的了……
顾怀昭想到应雪堂那浅浅一吻,只觉得血液尽沸,手足无措,可再一细想,就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他不明白师兄为什麽会有此举动,只以为是肖枕梦那柄紫竹箫另有什麽蹊跷之处,这样一想,心又渐渐地冷了下来。
顾怀昭吹著夜风,自顾自地出了一会神,又猛地惊醒过来,慌慌张张地走到床边,替应雪堂细细把起脉来。可他只知武功,不通医理,号了半天,也只号出气血两通,脉象平稳来。
应雪堂仍闭著眼睛,脸上落著两抹扇形的阴影,肤色莹白如玉,五官没有半点瑕疵。只怕手艺高超的能工巧匠穷极一生,也雕不出这样一张脸来。
顾怀昭握著应雪堂的手腕偷偷看了几眼,只觉得师兄这样披散长发,闭目躺著,敛去浑身气势,倒像是容貌极美的女子一般,竟是有些看痴了。可没等他再多握片刻,应雪堂就慢慢睁开了眼睛。
顾怀昭看应雪堂眸色清明,不知醒了多久,吓得连退几步,颤声道:“师兄,我、我……”
他话说到一半,有心想问问紫竹箫的事,又怕吓著师兄,话锋仓促一转,红著脸道:“我,只是想,握握、握握手……”
应雪堂望著他,乌青色的眼瞳中倒映著顾怀昭缩小的身影,人并不动怒,反倒和颜悦色地一笑:“你握吧。”
顾怀昭顿时呆住了,他看著应雪堂,又想起在榻上假寐时,嘴唇上冰凉柔软的触觉。
应雪堂见他不动,眼中光华流转,竟把手抬了抬,送到顾怀昭面前,轻声道:“握著啊。”
顾怀昭闭了闭眼睛,只觉一阵头晕目眩,险些站不稳,好不容易缓过劲来,又细细打量了一番自家师兄,发现应雪堂确实在笑。
那人笑得一派君子气度,伸著手,像猛兽藏起掌缝间的利爪。
顾怀昭小心翼翼地握住了应雪堂的手腕,只觉得师兄眼中光芒太炽,过了片刻,应雪堂才静静垂下眼睑,喃喃笑道:“最近出了许多事,都不好应付,我再多睡片刻。”
顾怀昭下意识地应了一声,随後才发现应雪堂就著这个姿势打起盹来。
顾怀昭站得太久,双腿颤颤,又坚持了半刻,实在忍不住单手抽过一张交椅,坐在床边,换了个姿势,
应雪堂闭著眼睛,突然开口说了一句:“师父在後山给我划了个院子,有好花素酒,等回了紫阳山,师弟记得常来走动。”
顾怀昭虽然满口答应,可一回紫阳山,便被苗战禁足思过三个月,真正动身的时候,应雪堂院子里的花已经谢了个干净。
顾怀昭前世因缘际会,也到那里造访过一回,此时循著上辈子的记忆寻过去,只觉应雪堂住的地方太过僻静。原本的黄泥山道几乎被野草覆盖,小路尽头用灌木倒刺围出一个院落,盖了几间瓦房,由於地势极高,坐落云海之间,才凭空多出几分气概。
顾怀昭一个人在院里转了几圈,摸摸堂上的三清挂像,叩叩桌椅,最後才在院中的石墩上坐了下来。手旁的石棋桌不知道是哪一辈的紫阳门人从山下扛上来的,经线纬线都已模糊不堪。
等顾怀昭用棋盒里的黑白棋子摆上几步棋,应雪堂才背著剑回来了。
剑似生平29
山上不少师兄师叔也替人做些法事,手中阔绰,穿的是锦绣道袍,配羽扇金剑。然而应雪堂今日只著白衣素履,腰间系著墨色的丝绦,配上他丰姿出尘的容貌,走进这云海中,倒像是人间的谪仙了。
顾怀昭看到他,连忙站起来,把手里捏的棋子胡乱塞进盒里,接过应雪堂的长剑,又拿袖口把对面的石凳使劲擦了几遍,才道:“师兄,坐啊。”
应雪堂微微一点头,人却进了屋里,从房梁铁钩上一对白净瓷杯取了下来,找出装茶叶的缸子,泡了两杯热茶端过来。
顾怀昭简直受宠若惊,接过来就囫囵喝了一大口。
应雪堂坐在他擦过的石墩上,看他烫得脸都红了,轻声一笑:“如何?”
顾怀昭下意识地回了句:“烫。”说完,才想到应师兄问的是滋味,慌忙改口道,“好喝,好喝。”其实在他喝来,不过是味道重的滚水而已,如果真有香味,他宁愿相信是沾上了应师兄身上的淡薄冷香。
应雪堂并不说破,他细细打量了一番顾怀昭,才垂下眼睛说了一句:“师弟瘦了。”
顾怀昭自己拿手背摸了摸脸,哪好意思说吃了不少责罚,又夜长梦多,庸人自扰,只好岔开话头:“应师兄不是有许多好衣服,怎麽不穿了?”
应雪堂闻言,托著茶杯的手顿了一顿,才轻声应道:“家母在世时,家里是薄有私产。只是上了紫阳山,理应守清贫而安淡泊。”
顾怀昭怔怔道:“师兄在凤城客栈的时候,不是──”
应雪堂抿了口茶水,想到易三娘送来的明前茶叶,在这人嘴里也不过一口浊茶,低头笑了一阵,才道:“师弟胡说什麽,我奉师命下山游历,从没有去过凤城。”
顾怀昭脸色煞白,正出神,应雪堂忽然伸手在他鼻子上轻轻一刮,低声道:“还当真了?下次记住了,在外人面前,要说师兄没去过凤城。”
顾怀昭身上又一点点暖和过来,连声应了,埋头喝茶的时候,听见应雪堂又说了一句:“顾师弟还记得那件大氅吗?”
顾怀昭殷勤接道:“记得,那件貂皮大氅……”他说到这里,突然顿住了,脸上涨得通红,连茶杯都险些翻倒在桌上。
应雪堂在一旁看了个仔细,眸色暗了暗,脸上也多了些血色,等种种旖旎邪念平定下去,才调转话头:“说起来,师弟被禁足的时候,易三娘又派人找过我,硬说当年的事是肖枕梦做的,也编排了不少证据。”
顾怀昭并不是十分明白,直到应雪堂续道:“我知道她眼馋剑谱,又憎恨锦盒落在肖枕梦手里,於是空口白话地诳我。”
顾怀昭高声喊了起来:“应师兄怎麽回她的?这泼妇简直是不把人放在眼里!她还在紫阳山麽,我找她理论去!”
应雪堂淡淡道:“我自然是信了。”
顾怀昭满肚子的话都憋在口里,不能置信地倒吸了一口气。
应雪堂看他瞪圆了眼睛,低低一笑,在顾怀昭鼻子尖上捏了一下:“易三娘也算有些来头,前些日子,还带著她那帮兄弟,在我面前立下誓来,说要把整个江湖翻转过来替我寻人,活必见人,死必见尸。不过我看她是打定了死无对证的主意。”
顾怀昭还没有回过神来,小声说了句:“师兄,她分明是骗你!”
应雪堂只道:“我正是想逼一逼肖枕梦。”说著,把他杯中褪了热气的茶水小口抿尽了,“江湖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他才知道要来求我。”
剑似生平30
顾怀昭呆在那里,嘴唇张了张,又闭紧了,一股凉意从四肢百骸冒出来,冻得牙关都有些打颤。脑袋里千百思绪,竟没有一桩是抓得住的,他想了半天,才勉强接了一句:“原来师兄想得这般长远。”
应雪堂当初把锦盒双手奉送给肖枕梦,已经存了这个念头,闻言随口应了一句。
顾怀昭唇色青白,在一旁坐不住似的,一直筛糠似的抖著。他素来贪生畏死,一遇上什麽风吹草动,身体便事先有了警觉,然而这是第一次,被应雪堂一句话吓得两股战战,人结巴了半天,也只能重复几个字:“还是师兄……想得长远……”
应雪堂何等心思细密之人,看到顾怀昭额角全是细密冷汗,冷哼了一声:“你怕什麽?”
顾怀昭自己也说不清楚,仿佛出了什麽天塌地陷的大事,而自己还蒙在鼓里,只得一个劲地摇头。
应雪堂目光微沈,冷笑道:“师弟亲近的是翩翩君子,心怀天下,忍人所不能忍,被人扇巴掌,还要把另一边也送过去,要你替他抱不平,可惜我不是这种人!”
顾怀昭有些清醒过来,小声叫了一句:“师兄。”
应雪堂面如寒霜,一瞬不瞬地瞪著他:“别人轻我贱我,我恨得咬牙切齿,家仇血恨更是夜不能寐!照师弟的道理,别人蛇蝎心肠,怀著毒计过来,我还要顺他们的心意,任人宰割了?”
顾怀昭吓得站起来,直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他难得见应雪堂这样疾言厉色,人反而被点醒了,真心实意地附和,“还是应师兄这样好。我先前还怕那些人是老江湖,师兄算计不过他们……”
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