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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不是这厢温恭有礼,那厢也一副我佛慈悲,不是书生与禅师的对决,而是血与火的烧灼,情与义的煎熬。
江湖,远看像天堂,近看似学堂,入了如战场,进了似牢房,最后不如回家放牛羊。
——对江湖来说,不管你是路过,还是停泊,不管你是有意,还是无心,都会留下一段刻骨铭心、痛彻心扉的记忆。
——这就是龙湉的江湖。
下一个轮回,他会变成什么?是狼,还是兔子?
龙湉在想这个问题的时候,懒散地赤身泡在一只放着温水的巨大木桶里。水的温度既不低、也不高,水面上还洒着玫瑰、水仙等二十多种花卉,这些花卉摘下的时间没有超过半个时辰。
——这种水叫做“汤”。
清香满屋。四周放着一排特制的灯笼,这种灯笼有一面是黑色的,遮光,另一面才能透光,耀眼的光照射着龙湉,每一个部位、每一个毛孔、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细节,黑影后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却连对方一点影子都看不到。
这是不是很不公平?
据说,人在裸露的时候,返璞归真,也是最坦白最容易厰开心扉说真话的时候。
——这就是所谓的“赤诚相待”。
黑幕后究竟有多少人在盯着他?是七个还是八个?有的呼吸急促,有的呼吸沉稳,有的呼吸悠长,有的呼吸平缓,有的根本连呼吸都听不到!
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龙湉却洗得很悠闲,一会修脚趾,一会掏鼻孔,一会清汗毛,一会刮胡子,一会洗头发,好像当众洗澡是一件非常赏心舒服的事。
直到他开始以一把平时用来砍人的三尺西瓜刀修第七根鼻毛的时候,黑幕后有人轻轻的“咳”了一声,清了一下痰。然后,一个很低沉很威严很有磁性的声音开始发问:
“你的姓名?”
“龙湉。”
“籍贯?”
“蜀西炭黑村。”
“家里有多少人?”
“祖父、祖母、父亲、母亲、弟弟、妹妹,还有六个舅舅、九个姨婆、十一个叔伯,二十五个堂兄、三十六个表妹。”龙湉认真地想了想:“我七舅还有三个小妾,五叔有一个私生子、八伯父……”
“够了。”问话人的打断了,一下问到了核心:“你来做什么?”
“做卧底。”龙湉很平静:“不行吗?”
一阵轻微的骚动之后,低沉而沙哑的声音继续问:“嗯,任务?”
“当然是找你们犯罪的证据。”
“找到了吗?”
“好像找到了。”龙湉苦笑:“又好像没有找到。”
十三、询问
龙湉上次离开这位老大的时候,带走了一件东西。
这件东西是老大私下记录的帐簿,里面详细记录了各种行贿、杀人、分脏、地盘、组织结构、人员的资料,一旦公布出来,江湖足以引发一场强烈地震和海啸。
可是,偷出来打开之后,一看傻了眼,里面居然只有一首词,手书的行草,字体骨骼清秀、遒劲有力,清冽而又优雅、从容,令人赏心悦目。字如其人,心素如简,人淡如菊。心诉于字,字释我心,是柳永的《八声甘州》: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凝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根本没有什么帐!
“嗯,你真的很坦白。”黑幕后的人说。
“其实。”龙湉笑了笑:“我洗澡的时候,不是很坦白。”
“那么,什么情况下你能说真话?”
龙湉认真地说:“我在马桶上的时候。”
“要不要给你找只马桶来?”
“不用了。”龙湉悠然说:“在洗澡的时候被人参观已经够不自在的了,如果在马桶上被人当作动物看,我可能还真的无法适应。”
黑暗后响起一阵窃窃私语,显然在私下商讨。
然后,又是一阵沉默。
“不管你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黑幕后的一个声音很低沉很有磁性的人威严地轻轻咳嗽了两声,作了总结:“不管你来做什么,既然已经来了,我们就没有理由拒绝你,没有理由不收留你。”
龙湉试探着问:“我可以留下来了?”
“是的。”
“可以继续洗澡?”
“嗯,是的,你想洗多久就洗多久。”黑幕后的人说:“柳园的大门永远为你厰开。”
黑幕后的几人静静地退了出去,就好似根本没有进来过一样。
过了一会儿,龙湉感觉又有一人蹑手蹑脚地悄悄进来了,因为尽管这个人努力轻手轻脚,可是她的心跳非常快,八五八书房一身的少女体香又特别明显。
“出来吧,我的小姐。”龙湉说:“难道你喜欢偷看男人洗澡?”
“呸!”小姿从黑暗中跳了出来:“谁偷看你了?”
明明看了,还不承认。龙湉叹了一口气:“那么,你来做什么?”
小姿眼睛闪亮:“我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什么事?”
小姿抿抿嘴:“我的家人好像都很喜欢你。”
“不会吧?我是来做卧底的。”龙湉不信:“他们难道不怀疑我?”
“是的。”小姿说:“他们认为你一定不是间谍。”
“为什么?”
“第一、如果你真的是卧底的话,就不会拒绝我的婚事,因为这是进入我们家族核心最快的捷径。”小姿的眼中说不出是哀怨还是惆怅。
“第二、你不是做卧底的料,他们没有见过像你这么笨的卧底。”她忍不住展颜浅笑:“拿着一首词就开跑,也不仔细看一下。我二叔还说,如果你这种人都能做卧底,太阳都能从西边出来了。”
龙湉怔住了。
“第三、鬼鹰潜伏多年都被我们认破了,如果要重新派人来的话,怎么会这么及时?”小姿认真地说:“如果真的要派人来,也应当派一个比鬼鹰更有经验,更有能力、更有耐心、更有胆略的人。”
龙湉苦笑:“你的意思是,我没有能力,没有胆略?”
“嗯,我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小姿解释说:“不过,如果你真有本事,怎么会一看到雁与鹰在天空飞翔,就吓得跳井?那么容易就落在了一路裸奔和疯狗的手里?”
龙湉脸汗,无语。
“第四、是我自己的看法。”小姿眼里似有一层雾:“你其实很善良,至少还为我担心、难过。我相信自己的眼光,相信自己不会看错人。”
龙湉叹了一口气:“你没有看错,我却看错了。”
“为什么?”
“因为你这么美丽,我却没有看清。”龙湉眨眨眼:“要不要你重新向我提婚?”
小姿俏脸一红,一记粉拳打过来:“你又乱说。”
“不提就算了。”龙湉笑着说:“我要站起来了。”
“你敢。”
“我真的要起来了。”龙湉一边说,一边从水里站起来,小姿忙双手蒙着眼睛,一边啐了一口:“不要脸”,一边如风一样跑出去了。
“拿给你看,你又不看。”龙湉喃喃道——他下面其实穿着一条龙裤。
——龙湉的内裤就叫龙裤。
柳园,烟雨中的名园。
以柳得名,柳烟成阵,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曲径通幽,古木参天,小桥流水,楼台亭阁,比之江南的园林,毫不逊色。
这里最早的主人叫柳慕永,是柳氏家族曾经的一位杰出人物,名动一时。
——小秋、萧四、柳慕永、朱珍、邹松、纯……是那一代的风云人物,留下了无数动人心魄的故事,犹如地平线上永恒的风景,已成千古绝响,永为后世所景仰。
龙湉就住在柳园。
经过几代人百年的扩建,这里已是柳氏家族最重要的宅院。
沿着曲折的长堤,顺着池塘边迎风摇曳的杨柳,龙湉慢慢地走着。刚洗过澡,换了新衣,感觉非常惬意。一路行来,没有见到一个人,连一个护院也没有看到,难道柳园不需要警卫?
龙湉却没有这么想。
实力并不一定要显示在阳光下。
古堤的尽头,有一处雄伟的楼阁,形状如一把利剑直入云霄,叫“剑阁”,高耸入云,他就信步走了进去。一层、二层、一层又一层,层层叠叠,最高一层居然有一个人,一个年轻人正背着双手,悠然地立在窗前眺望,下面的风景饱览无遗。
这个人就是龙湉曾经的老大,柳风,轻柳如风。
每次看到这个具有诗人悒郁气质、才华横溢而又“温良恭俭让”的人,龙湉心里都非常感慨。说不出是该佩服他,还是该尊重他,但至少不会恨他。
清秀的面容、温和如阳光的微笑,闲雅飘逸、丰神绰约的仪表,再加上处变不惊、沉着刚毅的大将风度、王者气质,实在是魅力非凡。尤其是眼睛,既有洞明一切的淡然,又有挥之不去的性感,仿佛东海的海水一般深邃如宝石,澄澈而透明,令人难忘。
——柳风的相貌、气质、才华已直追他的祖先,当年的情圣柳慕永。
礼贤下士,清廉俭朴,散家财赈施宾客,急人危难,行侠于天下,折节力行,为一时人望之所寄。德行、口碑更是流于江湖,众口称赞,几乎成了“侠”的化身。
这样的人,会是十恶不赦之人?打死都没有人信。
龙湉心里都不太敢相信。
有谁知道,柳风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这个问题恐怕一时没有人能回答清楚。
柳风显然在等他:“你来了。”
“嗯。”龙湉说:“老大相请,不敢不来。”
小姿离开之前,说大哥要见他,既没有说在哪里见,也没有说是什么事。一方面是离去的有些匆忙,另一方面是小姐脾气,说一句话喜欢只说一半,剩下的让你“猜”。
——这个世界上有几个人能猜出少女心事?
柳风问得很奇怪:“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猜的。”龙湉说:“很久没有相见,我想老大应当在这里。”
“《八声甘州》这首词里,‘不忍登高临远……争知我、倚阑干处’。整首词意境主轴就是登高,在柳园,这里当然就是登高望远的地方了。”他笑了笑:“前几天爬山,现在又攀楼,真是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了。”
柳风抚掌大笑。
十四、卧底
有的笑声会感染人,柳风的笑无疑就是这种类型。
“老大找我来,是不是要追究当初我不辞而别的责任?”龙湉仿佛被感染了:“我任凭处置。”
“处置什么,”柳风笑着一挥手:“我已经忘记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龙湉怔住了。
“成大事者,不能拘小节。”柳风解释说:“昔年‘城阳狗盗’管仲以箭射杀齐桓公,下手不可谓不重,可是,后来齐桓公不也照样拜他入相,成就一代霸业。”
他继续解释说:“无独有偶,唐太宗将原太子李建成的属官王珪和魏征等人,赦而不罪,委以重任,让其参掌朝政,做到任用贤能,从善如流,闻过即改。视民如子,不分华夷。终成贞观之治。”
“竭泽而渔,并不是打不到鱼,但明年无鱼;焚林而猎,并不是捕不到兽,但明年无兽。人材也一样,需要储备。”他说:“你就是我储备而看好的人。”
龙湉既有些感激也有些不安,从怀里拿出了小词,嗫嚅说:“上次我走的时候,看到你书桌上有一本小册子……”
书房是柳园最戒严最隐密的地方,平时绝对不允许任何人靠近半步。
“啊,是我一时兴起,手抄的一首词。你留着,权作纪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