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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见他不回答,似乎不耐烦地问道:“你没有家吗,怎地不说话?”裴珏点了点头,忽地深深弯了腰去,兜头一揖,掉头便走。
此刻他心里的难受,绝非任何言词可以形容得出的,喉管里像是堵塞着什么东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又往前走了两步,那人望着他的背影,本来毫无表情的脸上,此时却像流露出一丝怜悯的神色。
他用马鞭的柄敲着马鞍,心里像是非常烦躁,突地,他高声叫道:“喂,女孩子,快回来。”
裴珏停住了脚,他知道那人口中的“女孩子”就是指的他,但是他也不愿意解释,因为他觉得自己太丢人,人家若问起他穿上女衫的原因来,让他怎生去分说,他好胜之心绝强,对别人的怜悯与同情,他都不愿意接受,对别的人耻笑,他更痛恨。
但是他还是走了回去,站在那人的马前,那人低下头来看了他半晌,脸上似乎有惊奇之色。
然后他突然说道:“你既然没有家,要不要跟着我走?”他仰天长叹了口气,接着说道:“我也是个没有家的人。”一口的江南口音,说得又快。
但声音却也含着凄凉的味道,裴珏听了,相怜之心大起,还未来得及说话,那人又道:“我还可以传些武功给你,让你不受别人欺负,至于你能学得了多少,那就要看你自己了。”
言下大有自己武功深不可测,别人连学都无法学完之意。
裴珏这一喜,真是出于意望之外,但是他转念一想,怯怯他说道:“可是我太笨,学来学去总是学不好?”
那人略现惊奇之容,道:“你学过武功?”裴珏点了点头。
那人哼了一声,道:“谁说你笨?你以前跟谁学过武功的?”裴珏垣:“龙形八掌檀明。”
“他满以为自己所说的这名一定会使这人吃一惊,哪知人家听了,鼻孔里冷冷哼了一声,道:“他算什么东西!”裴珏不觉大奇,须知龙形八掌此时在武林中的地位,可说是非同小可,此人听了,却大有鄙视之意,那么此人是何来路?
“难道这人的武功比檀大叔还高?”裴珏心中暗暗地思忖,但看这人年纪轻轻的样子,却又觉得自己的推测有些不合理。
那人的脾气似甚暴躁,不耐烦他说道:“你跟不跟我一起走?”裴珏暗忖:“无论如何,我也要跟这人去学学看,假如真能学好了——”下面他不敢再去想,因为那就是他整个的幻梦。
于是他又点点头,那人也不说话,马鞭一挥,那马一扬蹄,往前走了两步,马上人一弯腰,用手去抄裴珏的腰。
裴珏只觉得腰一紧,整个人腾空了起来,然后坐到那人的前面,也是他年纪太轻,有许多事都没有考虑到,他若仔细一想,以他的打扮和当时的情况,这人一定会认为他是女的,但却要他和自己一起走,又将他抱在身上,是不是也像是对“他”怀有野心呢?
裴珏坐在前面,那马跑起来像腾云驾雾似的,这是他平生所未曾经历过的速度,不禁觉得甚为兴奋。
须知“速度”也是人们一种享受,尤其是爱好刺激的人们。
裴珏闭起眼来领略这平生第一次感受到的感觉,鼻端突然闻到一丝淡淡的香气,却是从身后的那人身上发出的。
他心里奇怪:“这人身上的气息怎么像女人一样?”哪知那人已在他身后冷冷说道:“你是个女儿家,做事要谨慎些,以后在没有学会武功之前,千万不要出去一人乱跑。”
裴珏听了,哭笑不得,那人又说道:“今天你随便就跟着我走,这幸好是我,如果换了别人,那你难免又要吃亏。”
裴珏有口难言,结结巴巴他说道:“我一……”那人厉声道:“不要多说!”声音虽然很好听,但语声却严厉得很,而且里面还有种冷冰冰的味道,使人不敢不听他的话。
那人又道:“以后在外面,你就叫我冷大叔好了。”裴珏听了,暗暗好笑,忖道:“这人的年纪看来比我大不了多少,却要我叫他大叔。”但他口中还是“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了。
马极快地奔跑了一段,天越来越黑,大约已是子夜了。
裴珏也不知道已跑到什么地方,那人不再说话,他也不敢问,忽然他看到远远有一片灯火,想必那里有个市集。
那马向前飞奔,到了前面,才缓缓收下步子来。裴珏一看,此处果然是个市集,而且还相当热闹,因为这么晚了,此地仍然灯火未绝,只是他自到北京以来,就没有再出来过,自然也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马人了市集,就走得更慢,那人的手由裴珏身后抄过来,勒住马垦。
裴珏突然感觉到他身子软软的,心里不禁奇怪,暗忖道:“这人武功这么好,怎地身子却是这么软呢?”
马停在一家气派甚大的客栈门口,那人下了马,裴珏久居北国,自然也会骑马,也跟着跳了下来。
那人脸上又有惊奇之色,问道:“你会骑马?”但却并未等裴珏的答复,就先走了进去。
他衣履甚是华贵,所骑的马又是千中选一的良驹,客栈里的小二阅人多矣,什么人是什么样的来路,他一眼就看得出来,连忙跑过来巴结他说道:“客官敢情是要房间吗?”
那自称“冷大叔”的人不耐烦地点了点头,店小二道:“夫人怎地还不进来。”
原来裴珏还站在门口,此刻听到别人叫他“夫人”,可气可乐,但却也不好发作出来,只得慢慢走了进去。
小二惊奇地望着他的脚,原来他脚上仍然还穿的是那双薄底快靴,“冷大叔”也不禁随着小二的眼光一望,也是一皱眉。
裴珏望着他无可奈何地一笑,此刻灯光之下,裴珏才对他看个清楚,不禁暗赞:“好漂亮的人物。”
原来这“冷大叔”双眉长垂,目光中闪烁着光采,嘴虽不小,但也并不甚大,鼻子像是一根玉拄,笔直通向上额,竟比裴珏还要漂亮三分。
“冷大叔”看到裴珏两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心里也在奇怪:“这女孩子好像有些古怪。”
但是他无论如何也未曾想到,这险些被人强暴的“女子”竟不是个女人。
店小二陪着笑道:“敝店全客满了,只剩下一间房,两位就将就着住下吧,那里还算干净。”他眼睛雪亮;已觉这两人有些不对路,是以说话的态度,也远不及方才那么样巴结了。
“冷大叔”一摇手,道:“好吧,快带浅们去。”裴珏自幼就和别人同房而睡,当然不会觉得有些什么不便,但是他却没有想到自己和人家外表看来,总是一男一女,那么这“冷大叔”怎地却又要和自己同房睡呢?难道这“冷大叔”心里,也有着什么毛病?
刚走进房,“冷大叔”就挥手叫小二走开,一面关起房门来,说:“快脱衣服休息,明天我们还要一早赶路。”
裴珏有些不好意思,他倒不是为别的,而且恐怕“冷大叔”查问他怎么会穿上女子的衣服。
“冷大叔”看见他坐在椅子上不动,脸上不觉露出一丝笑意,道:“你不好意思是不是?等一会你就知道没有关系了。”
他略微拭了拭脸,就解自己的衣服,脱去外衣,连里面的短褂郊脱下了。裴珏本来心中在想着该怎么样向“冷大叔”说自己所遇到的事,抬头一看,一颗心几乎要跳到腔口了。
原来“冷大叔”脱了衣服后,丰乳隆股,竟然是个女的。
她根本没有注意到裴珏面上的表情,一面带着教训的口吻说:“你现在该知道我刚才所说的话的意思了吧,我其实不是男的。”她哼了一声,又说道,“我要是个男人,你岂不是又要倒霉了吗?”
裴珏自出世以来,从来也没有见过一个女子在他面前脱衣,此刻见了这情形,心跳得像是要离腔而出,面孔也涨得赤红,吓得赶紧低下头去,不敢再多朝“冷大叔”看一眼。
“冷大叔”突然一笑,道:“我和你真有缘,一看见你,就觉得你孤苦伶仃,受人欺负,怪可怜的,所以才收你做徒弟,你别以为这么简单,恐怕以后你说给别人听,别人也不会相信呢?”
裴珏一拾头,只觉“嗡”然一声,面孔更红得像猪肝一样。
原来这“冷大叔”竟脱得身无寸缕,身躯上美妙的曲线和弧度,在灯光下显得更突出了。
“冷大叔”想必也看到裴珏的窘态,说道:“你不要奇怪,我从小就是这样睡觉的。”
一笑又道:“你多大了,怎地这样害躁?快脱衣裳睡呀,你看见我也是女的,还怕什么?”
“冷大一大叔。”裴珏结结巴巴他说,“你快穿上——我——我是个男人。”
“冷大叔”一惊,猛地向后一退步,娇喝道:“你说什么?”
裴珏硬着头皮道:“我是个男人,我——”话还没有说完,“冷大叔”已一掠至前,裴珏还未及看清,鼻畔一麻,全身竟定住了。“冷大叔”玉手一伸,在他胸前一摸,玉面也立刻飞红,吧地一巴掌,打在裴珏脸上,恨声道:“你是找死,敢欺负姑奶奶!”
裴珏心中叫苦:“谁欺负你了?”想解释自己为什么会这样的原因,但是却苦于口不能言。
“冷大叔”一低头,看见裴珏的眼睛仍瞪住自己,反手又是一巴掌,脸更红得像熟透了的苹果,飞快地穿上了件外衣,一面恨声道:“今天我若不让你痛快,我就不叫冷月仙子。”
此情此景,听到“冷月仙子”四字,怕不吓得立刻昏过去才怪。
原来武林中,近十年来出了个极为有名的人物,这人叫做“千手书生”行踪诡秘,武功却高得惊人,行事又介于正邪之间,从来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姓名,也没有人见过他的真容貌。
你若不去犯他,他也绝不来找你,可是只要他我着你,你再也休想逃出他的手去。
武林中人提起“千手书生”四字,多是敬而远之,这“冷月仙子”本是“千手书生”之妻,行事却比“千手书生”更辣。
后来不知何故,“冷月仙子”与“千手书生”夫妻反目,千手书生突然在江湖中失去踪迹,那冷月仙子却开始行走江湖,她亦是行踪飘忽,而且喜做男装,忽男忽女,只要有人稍微得罪了她,就是不了。
以“龙形八掌”那么的身份武功,提起这夫妻两人,也是面目变色,绝对不敢去招惹他们。
此时机缘凑巧,却让裴珏遇着了她,而发生的事,又是那么难以解释,以“冷月仙子”往常的脾气,不要了裴珏的命才怪。
裴珏的目光里,自责,惭愧,不安,兼而有之,但却绝对没有乞求之神色,他生性如此,就算刀架在头上,他也不会向你哀求半句的。
“冷月仙子”脸上的红霞,仍然未退,除了她丈夫外,从未有人看到过她的身体,近几年来,就连她的丈夫都没有看见过了。
此刻她却让这少年人看了个饱,心中固然愤怒,不知怎地,却还有另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然而这感觉却更令她不安,也更促使她下决心要废掉裴珏,这在她而言,只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但她却在迟疑着。
从裴珏的目光看,她发现了一种从未遇到过的“纯真”。她的自幼孤傲,嫁给“千手书生”后,脾气更怪,哪知“千手书生”用情不专,被她发觉了,她就一怒而离开了他。
自此,她将天下的男人都视为仇敌,此刻她低头一望,裴珏的目光却使她真正的心动了。
须知世间任何人,固然可以用各种方法来骗得他人的情感,然而那绝对只是暂时的,唯有“纯真”的情感,才能换得别人的纯真情感,也唯有